摘要：
四十了，我作了劲往明白的道儿上走，比如，明白了少年想达到的“虚一而静”的境界是没法达到了；又比如，明白了这辈子是做不成鼻梁上画坨白唱花鼓戏的丑角了；再比如，生对龙凤胎儿女的愿望是很难实现了。等等。于是，就有了钓竿，偶尔去远远的青山绿水里偷闲半日，我钓鱼，鱼亦钓我。还喝起了茶，难找幽篁，故找了个淡青的竹制的茶盘，配了紫砂壶和紫砂杯。茶台是靠窗的，抬头看天低头看树，独饮的时候多，日暮时分，沸沸地煮了水，泡铁观音或普洱，或甘或苦间亦独自品了岁月的或甘或苦；也有三二知己来的，茶气氤氲，话题也氤氲，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还跟一个朋友聊到油菜花。
我和他都有一片跟青春期有关的油菜花。
他油菜花是这样的。大约十四岁的时候吧，他初中辍了学，赋闲在家。他喜欢了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有天下午，他邀了她去一个半山腰的小庙里玩，抽完了签下山，路过一片密匝匝的油菜田，花儿正旺，又高，快掩了他们。他可能有了点情绪，拿了支烟叨在嘴上，那女孩是调皮的，也要一支，他给了她，她也叼在了嘴上，偏了头，还叫他帮她点火。他掏出了火柴，真的帮她点了。事隔二十大几年了，朋友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从来没有那么近地看她的脸，突然那么凑近，我一下子感到傻了。她微翘着嘴巴，眼睫毛一眨一眨，阳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嘴上脸上的茸毛一根根都看得清……”他没为她点火，而是吻了她，在那片油菜花丛中。早两年，朋友出了一本诗集，叫《从前的小庙》。诗里面的小庙即上述故事里的那天的小庙。诗集里还用了那女孩的照片作插图，俏俏地侧昂了一张脸，青春得能掐出水儿来，是专供亲吻的那种脸庞。女孩与庙，是我们人生中的色空两极，假了一片油菜花，色空就连了，朋友的道行自然是高的。
相较而言，我就不行了，我的油菜花里既没有庙，也没有女孩。是初二的下学期，我开始在一个叫合水桥乡中学的学校读寄学了。现在想起来，那确实是一个读死书的地方，是所禁锢青春的监狱，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全锁在在教室里，惟有星期天晚饭后有两个小时的空，回家拿菜。网兜里装了三四个大玻璃瓶，磕磕碰碰的像响器，在乡间的田垅上面无表情、六亲不认地走，嘴里还喃喃地念着单词或化学方程式。大约，传说中的书呆子就是这个样子。有天黄昏，对，黄昏，估计跟上述朋友同那个女孩刚下小庙的时间差不多，我正提了几大瓶足吃一星期的干菜往学校里赶，无意往远处瞄了一眼，这一瞄，我的眼睛就收不回来了，人也瓷在那儿：熔金般的落日里，我正置身在一个油菜花的世界，前后左右全是黄澄澄的花，一丘连着一丘，一塅连着一塅，向远方无限地延伸去，还爬上了坡，越过了岭，漫漶浸淫，蜿蜒叆叇。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只觉得我的脸滚烫烫的，皮下的血仿佛要拱破了会喷溅出来。我站了不知道多久，反正站到暮色四合，夕阳落了山，油菜花上结了霭，看不清了，我才醒过来，往学校跑。那晚，我迟到了。
朋友是不是因为在小庙脚下的油菜花里吻了那姑娘后才开始写诗的，我没问他，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那天的晚自习，我写了平生的第一首诗，我至今仍记得前两句：“一轮红日渐西沉，便染黄花万点金。”这诗是不好的，剥了王安石的“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但我自己还是蛮满意，直到现在，是现实主义的风格。我想，我创作经年，走的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路子，或许跟这打头第一诗不无关系吧。不仅写诗，我也开始喜欢一个女孩子了，上课的时候，我老是瞄她，很是想她也瞄我，但她不瞄，真的瞄过来了，心里又怕，怕她知道了我心里的意思。还做过一次梦，梦见和她在在油菜里牵着手走，头顶上有燕子翻飞。但只一会会就醒了，闭了眼睛老想再梦，就是再也梦不着。第二天见了她，又怕，怕她知道了昨晚的梦，但又想告诉她，终是不敢，最后就烂在了心里。直到2006年写长篇小说《天堂凹》，我才把这个赃栽到了德宝的身上：
德宝做了个好梦，梦里头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秀秀提了个花篮在打猪草，忽然，秀秀就在花丛里像仙女一样地飞起来了，就只戴了个奶罩，全身雪一样的白。
这当然是加了工的，小说家言，是鲁迅骂过的“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的路数。那还是个纯真的年代，而且，少年不谙事，是 “一见短袖子，就只想到短袖子”的，充其量，也是“一见短袖子，就顶多想到白臂膊”的。但不管如何，我也总算没白看那天黄昏的油菜花，写了第一首诗，又写了若干首诗，又写了第一篇小说，又写了若干小说，甚至吃上了写作这碗饭。
那天晚上跟朋友聊完油菜花后，我就决定了要写一个《油菜花儿开》的青春期小说，主要的情节是上面说了的朋友和我自己的油菜花的故事。是个蛮唯美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写过的，我想试试，我甚至还买了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又啃了一遍，想写出那种少年低回忧伤的情感。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故事，能感动自己也能感动别人。我开始写了，一次又一次地坐电脑前，可除了标题，一行字也写不出来，最后只得罢了。通过这件事，我又明白了两件事：一是，有些东西让你感动一次就行了，没必要再去找第二次感动，比如油菜花；二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好就能做好的，比如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