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再过一周就是立冬了,在万圣夜,我搬离了租住八年的城中村,房东死活不同意让我住到七号,虽然我一再向他强调多住的七天可以交半个月房租。
冷血的资本家、社会主义的蛀虫,背地里我这样咒骂他们。在万圣夜,我拖着所剩不多的行李住进了离单位最近的一家维也纳酒店,我的其余行李,包括一些衣物和大量未开封的书籍,都已经快递回了老家。我即将告别深圳,告别生活了八年的这座城市,在工作交接结束的下月七号,车票也已买好,这里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不论物,还是人。
(一)
我跟女朋友相识于大学伊始,相恋于毕业前夕,为了她,我没有听从父母的建议留在家乡考公务员,只身来到人地两生的深圳,进入一家私有银行,开启长达八年的社畜生活,这期间,她的父母并未明确有过反对,相反,在为数不多的碰面场合里,他们对我展现出十足的友好,似乎默认了我这个未来女婿,这也是导致我判断失误的一个重要原因,直到我将定亲结婚的一整套方案计划抛到桌面上,他们给了我一个“潮汕女孩不能远嫁外地”的答复。
我倒是真的听土著同事说过“潮汕男孩不让娶外地女孩”这样的话,但彼时不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是持以玩笑的态度。他们家用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我,这叫我心中愤恨恼怒。这件事,最关键还在于女朋友的态度,这也是最令我感到困惑的所在,离开之前,我必须再与她深入交谈一番。
“俐俐,我还想跟你谈谈,就在我们常去的那家茶舍,明天下午,具体几点你来定,我等你。”
这段文字发给她的微信之后,我忐忑了半个小时,随后手机一闪,屏幕上弹出了她的答复:七点。言简意赅。
半年之前,我与俐俐的同居生活如丘而止,就是在她父母明确了态度之后,俐俐的离开突兀而决绝,丝毫不见拖泥带水,这与我认识了多年的俐俐形象上有些难以重叠,我甚至怀疑我真正的女朋友被外星人绑架了,留下来的是一个披着女朋友外壳的陌生异类,想到这里,我就头疼欲裂,恨不能睡死过去。
(二)
坂田手造街开着好几家茶舍,其中一家的老板姓谢,五十来岁,是个半退休状态的建造师,兼职画家,也酷爱文学,我是在一次文学公益活动上认识他的,一番攀谈,臭味相投,引为知己,此后我常带着俐俐去谢哥处喝茶,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说,茶并不重要,我的目的是聊天。
谢哥知道我跟俐俐的事,毕竟最近半年我都是一个人去喝茶,他不问,不代表猜不到,这是成年人之间的默契,心照不宣。说起来,他还强烈要求过要去客串我们婚礼上的司仪,如今看来,我答应得有点早了了。
下午六点半,我从公司出来,提前到了茶舍,谢哥一早得了我的招呼,见我到了,将最里头一个静室指给我,很识趣地没有跟进来,也没多问。我拿着手机,将微信翻来覆去不停地打开、关闭,眼睛却无法聚焦在屏幕上任何一个位置,脑子里也是空白一片。
六点五十七分,门被推开,俐俐如一朵盛开的雪莲花飘进来,这是她第一次准时赴约,我的喜悦尚不及爬上眉梢,便被惊愕所替代,目光聚焦在她后面那个人身上。
“阿姨,您来了?!”
“怎么,你们年轻人喝茶,我就不能一起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俐俐一个人来,没有思想准备。”
“喝个茶而已,需要什么准备,我们也不是头一回见面,你忘了去年在我家喝醉的事了,你别担心,我就是有几句话要当面说,所以才跟俐俐一起过来,说完我就走。”
“阿姨有什么吩咐,我该登门去拜访听训的。”
我不敢再啰嗦,忙招呼她俩坐下,准备烧水泡茶。
潮汕人的茶饮老三样:普洱、大红袍、鸭屎香,但俐俐家略有不同,俐俐的父亲喜欢铁观音,母亲喜欢小青柑,而俐俐本人最喜菊花饮,我本只是约了她,因而早早让谢哥准备好的也只是菊花茶,在我准备起身去找谢哥拿小青柑的时候,阿姨摆摆手阻止了我。
“不必了,原也不是为了喝茶来的,你坐下。”
我便只得又坐回去。
“小徐啊,我希望你明白,我跟俐俐她爸的态度很明确,你们之间绝无可能。”
“我想知道为什么?”
“怎么,你不相信上次我们说的话?”
“阿姨,您觉得我会相信吗?或者说,一个正常人会相信那样的理由吗?”
俐俐的母亲看看我,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说:“我们听俐俐说,你们去弘法寺还愿的时候,你在财神像前晕倒了?”
“什么?”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但记忆迅速闪现,嘴巴已经应激回答,“是,我当时晕倒了,但那只是意外,或许是那天没吃早饭的原因,有些低血糖。”
“但你可并不止那一次啊。小徐,你知道我们潮汕人都信神拜神,我这个年纪了,可从没听说过谁家孩子拜神的时候经常晕倒,这难道不是遭神灵厌弃吗?事关俐俐的终身大事,我们不得不多想些。”
可这也想得太多了,我心中鄙夷,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得腹诽两句,这时又听她说:“我们甚至不得不怀疑你的健康状况。”
“阿姨,这点您放心,”我忽而似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若只是因为这样,事情就有了解决的转机,“我身体绝对健康,去年单位的体检报告我还给俐俐看过的,而且我们家也没有遗传病史,我家里长辈都是长寿的,我太奶奶高寿九十七岁过世,太姥姥九十九岁,如今我爷爷奶奶都八十多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如果您是担心身体健康方面的问题,我觉得大可不必。”
这一点我还是有自信的,我不止健康,因为平时注意锻炼,如今虽过了三十岁,身材保持得还不错,中年男人的标志肚腩尚未生成。
“可你不止一次莫名晕倒,总是不正常的。”
“这?我体检各项指标都没问题,晕倒,或许只是偶然,您也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并不都能用科学的依据来解释清楚。”
“那你晕倒之后的胡言乱语呢?”
“胡言乱语?我说过什么吗?”我看一眼俐俐,但她没有解释的意思。
“小徐,你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没有啊,”我看到她的眼神,猛然醒悟,“阿姨,您不会是怀疑我精神有问题吧?”
她没有回答,但我在她的眼神和表情中看到了答案。
“这绝无可能,如果您坚持怀疑,我可以去找相应的机构做鉴定。”
“不必了,我来也只是作为长辈正式给你一个答复,并不是要求证什么,也不必挖掘什么真相,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而且我们已经给俐俐介绍了一个潮汕男孩,明年就准备操办婚礼了,如果你不介意,到时候你也可以来观礼。”
我看着俐俐跟在她母亲身后离开,随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又晕倒了。
(三)
弘法寺在深圳极有名,它的名气不止是作为一个游客拥趸如蚁的景点,每年都吸引无数外地人前来打卡,更在于作为一座佛宗名刹,虽不古,却信众,短短几十年便在佛门享有盛誉,禅宗泰斗本焕大和尚,寿一百零六岁,在弘法寺圆寂,让这坐落于仙湖园中的寺庙更显灵妙。
我第一次进弘法寺时刚来深圳没多久,那会我满怀雄心壮志,畅想着用几年时间在这传说中遍地机遇满大街捡钱的城市里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俐俐和我一样,尚未褪去学生的青涩。我俩从山门殿开始,天王殿、大雄宝殿,一圈拜下来,最后进了伽蓝殿。
我在每一尊菩萨真人跟前许愿,到最后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若每个人都托付神灵那许多的愿望,想来神灵们要比九九六加班的打工人还要痛苦,至于俐俐许的什么愿,我没问,直到几年之后,忽有一天俐俐说要去弘法寺还愿,我问她实现了什么愿望,她只是笑,却不回答。我便思来想去,琢磨那几年身上有什么大的变化,始终也是一头雾水,但我还是陪着俐俐到了弘法寺,也就是那一天,我晕倒在伽蓝殿里。
“俐俐,你说这寺庙的大殿里怎么供着关老爷呢?”我盯着伽蓝殿里的神像问俐俐,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幡然后悔了,想到一个男人跟女朋友之间的聊天禁忌:讲理与辩论。
“那你说应该供谁?来这里的人都是求财,拜谁真的重要吗?”
我无言以对,同时觉得俐俐所说十分在理,全中国有那么多人求神拜佛,倘若只是把财神供奉在道观里,恐怕财神的信众们会很不开心。
但关老爷尚未实现我前次来时许的愿望,也许是我心不够诚?
关老爷在上,保佑信徒发财吧,只要不让我用命换,什么代价我都能接受。我闭上眼睛,再次许愿,然后睁开眼睛,抬头看向关老爷,四目相对,关老爷活了过来。
“俐俐,俐俐,你看关老爷的眼睛是不是动了?”
我没听到任何回答,于是转过脸,却没看见俐俐,事实上原先大殿里的那些,我什么也没看到,眼前并非是伽蓝殿,甚至我回头看时,关老爷也不见了。我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仿佛这黑暗有无尽远,又仿佛只是身前三尺,这种感觉很不好,我失去了对距离的感知,眼前或许是方寸距离,或许是亿万光年,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在那不知深浅的黑暗中,我看到无数鸭蛋大小的光团,仿若坟场的鬼火,来回游荡。这个时候,我无比怀念过往在地球上待着的每一刻,虽然我一直抱怨人类受缚于地球引力无法像飞鸟那样自由驰骋蓝天,无法像白云、流星一样探索无尽远的天空和宇宙,但在这一刻,骤然失去了对空间的感知,我的心成了游离在茫茫太空的一粒孤寂无援的尘埃,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人惊慌失措了。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一秒,也许一个世纪,失去对空间距离感知的同时,我对时间也渐渐茫然模糊,当我忽然恢复了一些对空间的感知时,正感受到一个由许多光团凝聚成的人形发光体的靠近,它突兀地来到我面前,强烈的光使我眼睛难受至极,但我强忍不适,不敢闭眼,生怕错过什么,又或者是惧怕不知名的危险,在眼皮留出一条缝隙的视线里,我看到那发光的人形物体扭曲成一个更大的光团,它仿佛极力想要化成人形,又受限于某种因素,于是它不停在两种形态之间切换,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努力之后,终于稍稍稳定在人形上,但也就是个“人形”轮廓而已,没有五官,没有外貌,光滑的泛着淡淡荧光的皮肤上看不到丝毫的纹理。
“痛煞吾也。”
它忽然发出这样的动静,我甚至看不出这声音出自哪个部位,因为在它光溜溜的脑部上并未开着嘴巴。
在我愣神的工夫,它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脑袋上,一触之后立即拿开,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其实我有机会躲开,尤其它“手掌”在我额头上停留的时刻,那么轻,那么柔和,仿佛一阵微风拂过,不带一丝血肉的触摸,不知为何,那一瞬我竟丝毫没有去躲避的想法,这让我惊讶。
“你是来拜财神的。”它变了声音,且用了我所熟识的语言,我终于确定它是在与我对话。
(四)
最近这几年,我对财神的敬畏与虔诚空前高涨,到了见神就拜的地步,遍布深圳各个街道大大小小的财神殿土地庙,但凡路过的我必要进去磕上几个头以表诚心,这本也没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对金钱的渴望迫切而平等,谁也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