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千揉万搓掌指间,慢酵轻抻白如练;
银丝当风舞翩跹,好似龙须落人间。
这是我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的四句经典的手工挂面的广告语。
我知道这四句广告词编得很贴切,囊括了手工挂面制作的最主要工艺——揉搓,发酵,抻拉,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做这一行的而且是个中高手,从小耳濡目染,即便是我不会这门手艺,可其中的门道还是能看得出来。
手工挂面是一种传统的美味面食,是以小麦粉添加食用盐和水,经手工和面、揉搓成条、上杆、上架、抻拉、晒干而成。
手工挂面里没有加任何添加剂,仅以食盐发酵,仅凭纯手工制做,细如发丝,清如白玉,堪称原生态的健康食品。
手工挂面易煮味美,口感柔软绵腻,易于消化,营养价值也很高,食之补血益气,护阴补虚,美容养颜,尤其适合体虚体弱者食用,如老人、病人、儿童、孕妇、产妇,对产妇还有很强催乳功效。
手工挂面制做的历史悠久。过去,学术界认为成书于元代的《饮膳正要》所记的“挂面”,是我国有关挂面的最早记载;其实远在唐代,国人就已经在食用这种面食。有关专家检阅敦煌文献时发现,唐代就出现了挂面,当时叫做“须面”,在敦煌文书中不止一次出现须面一词,并被装入礼盒送人,如当时敦煌的一户人家将须面用作了婚俗中的聘礼,时至今日,我国仍有地方将挂面称作龙须面。
手工挂面制做环节,总结起来,即为“一和一晒,三搓三醒,上杆上架,三抻三拉”。
一和一晒是指初始的和面与最后的晒面;三搓三醒是指手工挂面的制做过程中,要将和好的面团分三次依次搓成粗条面胚、中条面胚、细条面胚,期间并醒面三次;上杆上架是指把发酵好的细条面胚缠在尺许长的实心小山竹做成的竹杆上,然后再插挂在特制的晾晒木架上,以备抻拉和晾晒;三抻三拉是指拉制挂面时,要分三次抻拉,拉一次停一会儿醒面,又拉一次又停一会儿醒面,然后再拉一次,拉到应有的最大限度的长度,并把缠面条的竹扦插在晒面木架底端的横杆上,以固定挂面并将其晒干。
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些制做的每个环节,均需要相应的娴熟技艺,都要从小经长久的学习训练,才能得心应手。
尽管手工挂面的制做,只是许多像我父亲一样的普通百姓的一项普通的谋生技艺,但由于近百年中国历史的风云跌宕,期间的筚路褴褛却唯有亲历者才能体会得到。
(二)
父亲生于一九二一年,农历辛酉年七月初六,今年已届百岁高龄。
幼时,父亲家境贫寒。因为父亲的祖父(我的高祖)参加清廷平叛长毛(******)战争时战死,他的祖母(我的高祖母)携他的爸爸(我的祖父)再嫁他乡,至我的高祖母去世后,祖父三十好几岁才迁回祖籍地江西宜春市靖安县仁首镇石下胡家村,回原籍时祖业已被他人霸占殆尽,几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不得已娶了二婚的祖母,祖母还带来一个遗子,后来有了父亲和叔叔,还有两个姑姑,祖母又为父亲和叔叔各养了一个童养媳,吃饭的人口众多,家里又没有田产,祖父只能出外打工为生,干的是推磨、搬运等苦力活,收入微薄,祖母虽年轻能干,也只能帮有钱人家洗衣服、做奶娘,帮助祖父撑起一个七、八口人吃饭破家,生活十分穷苦。
尽管家境贫寒,祖母还是硬着头皮要送父亲到私塾读书。父亲约十来岁时,祖母借钱把他送到本村胡氏宗祠——秀公祠读书,他总共读了两年差一季的书就辍学了,父亲辍学后叔叔接着上学读了一季书,两兄弟加起来才总共读满两年木木书,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祖母无可奈何,叔叔也綴学了。听父亲说,他当时读的是《人之初》,《百家姓》,《四言杂字》,《五言杂字》之类的课程,学得还不错,成年后还能认识一些常用字。
书没得读了,父亲十二岁那年(一九三三年),祖母又张罗着请邻居帮忙安排他到设在胡氏宗祠秀公祠隔壁的“全美饼铺”里当学徒,以期学一门手艺谋生。全美饼铺是由我们石下胡家村里十户有点钱势的人组成的股份制商行,经营手工挂面以及糕饼(饼有回饼、桃酥、麻仁、蕉葱饼、五仁饼、生糖饼、月饼等,糕有油果,雪枣果、麻片糖等),自产自销,规模不是很大,但售卖的产品品种齐全,在当地小有名气。
这年初,祖母借钱给父亲办了一桌拜师酒正式拜师学艺,此后父亲就开始跟着师傅学做手工挂面和糕饼。师傅比父亲大二十多岁,是个非常严谨的人,不苟笑言,令人惧怕,父亲被吓得在师傅面前老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更别说造次,祖母有一次去看他,父亲竟不敢抬头看自己的母亲,不敢和她说话。
父亲初入全美饼铺做学徒时只有十二岁,身量尚小,体力尚弱,只能站在小板凳上学和面、搓条、缠条、抻面并学做各式糕饼,另外还要洒扫庭除,给师傅倒茶端水,伺俸师傅,学徒生活压抑而辛苦。
三年的学徒生涯父亲好歹熬过去了,祖母再借钱为他办了满师酒,算是出师了。此时十五岁的父亲已出落成一名个子高高、身材挺拔的俊秀少年,但他还不成熟,手艺还没有到家,还不能独立作业,于是又仍旧在全美饼铺“添师”学艺,跟着大师兄继续学习,没有报酬,只是跟着吃口饭。父亲自幼勤快,不论什么活都抢着干、认真干,把大师兄当成第二个师傅,虚心学习。对于这位大师兄,父亲非常尊敬,不叫他师兄,而是谦和地一口一个叫他师傅。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大师兄对父亲也很关照,生活上倾情予以照顾,技术上倾力予以指点。俗话说拜师不如访友,在大师兄大力提携下,父亲飞速进步,逐渐掌握了技术要领,手艺日渐成熟。
添师两年整后(一九三九年),父亲的手艺基本学到家了,可以独挡一面,该独自出外谋生了。祖母请本村的开明绅士胡祝仕先生帮忙,把父亲介绍到他的女儿家——邻县安义县新民乡珠珞村一家饼铺工作,以谋梁粟。其时,祖母深知父亲如果衣衫褴褛,走出来不像样,则很难让老板中意,如若老板看不中则会失去这个的工作机会,没有工作机会刚学到的手艺则会荒废,于是她咬紧牙关从一个本省德安县逃难过来的书生手里,买下他为了逃生忍痛割爱而出售的身上的一套竹布结婚礼服。父亲穿上那袭竹布长衫,顿显俊朗文秀,俨然一介书生,在祖母的带领下,一路风尘,抄小路来到了安义县珠珞村那家饼铺的老板家里。
老板见到一袭竹布长衫、一脸文秀、一表人才的父亲,满心欢喜,非常中意,当即留用,父亲在珠珞村饼铺开始了独当一面的手艺人生涯。他勤奋努力,干活不偷懒不惜力,完成的工作量往往超出预计;他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样样活都认真干用心干,经他的手做出来的产品,质量往往超出预期,备受老板赏识。
可惜好景不长,半年后,****军侵入安义县,珠珞村的饼铺开不成了,老板非常有情义,亲身把父亲送回靖安县老家,交还给祖母。不久靖安县也被日军攻陷,到处兵荒马乱,奶奶只好把父亲留在身边,和弟妹们一块下地干农活。
父亲的此次外出工作,时间虽然短暂,但首次独当一面,手艺得到了磨炼,为日后的工作和生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过了半年,局势稍安,经他的师傅推荐,父亲进入靖安县城“裕源祥”商行工作,仍旧做手工挂面和糕饼的手艺。裕源祥商行是股份制的大商行,当时在整个靖安县享有盛誉。抗战时期,我靖安县国民政府为躲避日军打击,迁入下辖的高山区中源乡,当地随之驻进了许多***的军队,人口众多,对食品的需求量极大,各种食品供不应求,裕源祥的挂面和糕饼源源不断地送往中源乡国民政府的驻地,生意红火。父亲在裕源祥足足干了三年,他年轻力壮加上勤奋努力,手艺得到充分地锻炼和提高,成为了真正的行家里手。
抗战胜利后,国共战争爆发,***军队败走了,解放军随后进来了,靖安县随即解放,解放初,聪明透顶的裕源祥老板把商行无偿捐献给了新人民政府,举家开溜去了南昌避难。一朝天子一朝臣,父亲也离开了裕源祥,先后在本县的其他糕饼小铺里断断续续地干了一些时间。
(三)
解放后,私营企业不允许再经营了,各种公私合营的工商合作社成立,市场失去了活力,父亲的手艺无用武之地,唯有回家务农,农忙在家种田,只是农闲(逢年过节时期)出去做手艺。各种传统节日前夕,需要赶货,他常被多地食品厂或合作社请去帮忙。那些年,听父亲说他曾分别去过本县的靖安县食品厂、长埠合作社,以及邻县奉新县的会埠合作社等机构做过工,有了一些额外的收入,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买了隔壁邻居的一间土胚房,加上原有的两间土胚房,修整为小一幢三间的土砖房,父亲和母亲在这栋小三间土砖房子里成家并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
一九六〇年代初期,国家政策有所松动,允许私人做点小生意,父亲就在种田的同时,也做点手工挂面出售给附近的乡邻,换点钱补贴家用,出生于一九五三年的大姐,至今还能记得她小时候站在小板凳上,靠在案板旁帮父亲盘面胚条的情景,父亲在案板上搓条,每搓好一大节,大姐就用稚嫩的小手把它们一圈一圈的盘在大木盆里,场景温馨。
接着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时期。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割尽一切****尾巴,私人绝对不可以做买卖,否则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甚至性命不保。父亲偃旗息鼓,只有老老实实到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并因历史问题(父亲在***统治时期当过甲长)被**,闹得人心惶惶。那时,大姐、大哥、二哥、我、大妹、小妹,加上由父亲赡养的双目失明的奶奶,全家共九口人吃饭,生产队年终结算,父亲和母亲挣得工分折算钱款后,总是抵不够全家人口粮的款,辛辛苦苦干一年,我们家反而总是倒欠生产队的账,生活非常困难,过了好几年入不敷出的穷日子。
林彪出逃事件后,国家进行了反思,痛定思痛后,政策又有了松动,我们大队办起了食品加工厂,父亲和他的师父以及一个师兄于是得以进去工作,做手工挂面,也做机制切面,还做糕饼,销售给当地居民,维持了好几年。
大队的食品加工厂规模不大,季节性强,农忙时仍旧各回自己的生产队种田挣工分,可仍强过纯粹在生产队种田挣工分的乡邻许多。
因为父亲在外做手艺所挣的工资是每天1.2元,按工分的价格上交给生产队后,大约每天还有3—4毛余钱。可别小看这3—4毛钱,当时一个最上等的劳动力在生产队一天挣的工分(10分)的价格才7-8毛钱,父亲的工资上交生产队后结余的那每天3-4毛钱,能顶一个最上等的劳动力半天的工资。
正是因为有这点余钱,我们家的家境比普通乡邻好了些许,使我们六姊妹得以进学堂读书。在一九六〇至一九七〇年代,大多数普通农家子弟根本读不起书,我们兄弟姐妹却都读了书,之后的发展也比多数同龄乡邻略好。大姐一九六八年初中毕业,正值上山下乡运动高峰期,只能回家种地,出嫁后做了民办教师,后来考上民师,最后以小学高级语文教师身份光荣退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大哥高中毕业,学了木工,因为有文化,技术钻研得又精又深,出类拔萃,成为了当地著名的木匠名师,后来创办木器厂,赚了一些钱;我大学毕业,先在老家工作,之后南下深圳发展;大妹中师英语专业毕业,在老家当小学英语老师,现在成了小学英语特级教师;小妹师承了父亲的手艺,创办了糕饼加工铺,也赚了点小钱,不过后来改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