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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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仪中篇小说

梅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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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若母仪,

贤圣有智,

行为仪表,

言则中义。

                       《<古列女传>小序》

目录

楔子

第一章  母亲诞生浔阳城,未满周岁到他乡。

第二章  养父养母掌中宝,茁壮成长步步高。

第三章  桂园村里桂花香,灾难降临我家乡。

第四章  日本倭寇无人道,强抢豪夺筑碉堡。

第五章  外公也落倭魔掌,雪上加霜痛难当。

第六章  风云席卷千万里,电闪雷鸣共担当。

第七章  社会建设开新局,父亲历史成罪人。

第八章  借居安身生二女,终盼哥来添男丁。

第九章  父亲常遭人侮辱,母亲怒目向天横。

第十章  借居终为昨日事,滴滴辛酸涌心头。

第十一章  草房终归是草房,遮风挡雨情难堪。

第十二章  大姐怀揣母叮嘱,芳龄十九为人妇。

第十三章  祖母终老埋新骨,借来棺材尽孝忠。

第十四章  红薯养得人精神,全靠政策恤民心。

第十五章  **卷起千层浪,拍得父母心慌慌。

第十六章  父亲成分殃子女,哥哥升学成泡影。

第十七章  可饥可寒不可盲,儿女都要上学堂。

第十八章  母回娘家搬救兵,未料救兵住牛棚。

第十九章  三姐许郎三硬件,母拿硬件做文章。

第二十章  三姐远嫁鲁家湾,生活不久起波澜。

第二十一章  三姐受屈娘家诉,母劝三姐莫求全。

第二十二章  拨开浮云向天外,一程山水一程歌。

第二十三章  二姐相亲虚荣起,不料伤害慈母心。

第二十四章  常忆故人未相见,东风吹梦到桂园。

第二十五章  父在工地祸天降,吓得母亲落魂魄。

第二十六章  哥哥进城当工人,乐得母亲笑吟吟。

第二十七章  省级大赛显身手,改写历史谱华章。

第二十八章  四姐劳技脱颖出,敢当全乡状元郎。

第二十九章  鲤跃龙门入大海,海阔天高万里长。

第三十章  我能成为中学生,父母脸上荡春风。

第三十一章  春潮带雨晚来急,哥被牵连炒鱿鱼。

第三十二章  哥哥成家无音讯,四姐有了意中人。

第三十三章  四姐恋爱风云起,借得春风度玉门。

第三十四章  心心相印齐努力,金榜题名终有时。

第三十五章  拨乱反正扬正气,四海遍种自由花。

第三十六章  不经几番风和雨,哪见天边映彩虹。

第三十七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第三十八章  风调雨顺千年梦,政通人和步步高。

第三十九章  父亲中风进医院,平静生活起波澜。

第四十章  父亲脱离病魔掌,母亲身体亮红灯。

第四十一章  祸不单行命途舛,小妹患病已膏肓。

第四十二章  学校倾注爱心雨,浇得山花尽芳菲。

第四十三章  母亲仙逝乘鹤去,一片冰心在玉壶。

楔子

今天是腊八节(农历己丑牛年腊月初八),离我母亲的忌日刚好十天。二十年来,每到这个日子,我的心情总是像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也总是想以文字的形式向母亲以表思念,可又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以失败而告终。今天,我决计要行动起来,哪怕是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也要把埋藏心底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愿望实现,告慰亡灵,祚及后胤。

赞曰:  

烛火陨灭二十载,

温暖依旧在心间,

母恩浩荡三千里,

荫蔚云帆映海天。

第一章          

母亲诞生浔阳城,未满周岁到他乡。

民国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我母亲出生于九江市一个显赫的熊氏家庭。

位于甘棠湖旁的熊家大院,清丽宛若,气昂轩宇,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整座大院掩映于柳烟迷濛、湖光潋滟之中,是一座具有江南园林特色的豪门大宅。熊家有三兄弟,外公排行老大,人们习惯叫他熊老大。二十来岁的时候,外公就继承了他爸在浔阳江头一手创办的一家棉纱厂的家业,生意做得很大,业务遍及到重庆、武汉、南京以及上海等大城市,周边的武穴、都昌、湖口、星子、彭泽、安庆等地区,也是外公广结朋友、固本培元的根据地。外公依托千里长江黄金水道,凭借碧波万顷鄱阳湖的地理优势,成就了一番显赫的家业,在九江商贸界,算得上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风云人物。

生意做活了,业绩做大了,名声也就做响了,商界的朋友自然也就多了,豪爽、义气、宽容、诚信、热心……一张张名片一声声口碑都贴在了外公的身上,外公也因此拥有了许多知己的朋友。

大爷爷是外公的知己之一。在结识外公之前,大爷爷也是有名的皮花生意商,生意也做得当当响,大爷爷的名字在当地也是掷地有声令人敬仰的。与外公结识以后,他俩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寒来暑往以后,感情不断加深,毋庸置疑,大爷爷成为了外公最要好的铁哥们之一。

大爷爷家坐落在距离九江市百余里的湖口县文桥镇桂园村,是一间典型的徽派古建筑院落,小青瓦,马头墙,三开间,两层楼。门罩门楼,水磨砖雕。前庭有天井,两旁有厢房,楼上为“通转楼”,楼下是堂屋。后进为内庭,栏板隔扇,精雕细刻,梁托上一对荷花仙子栩栩如生。

大爷爷膝下没有儿女,空落落的大院里,看不到孩提的戏逐,听不到孩童的笑声,这一切,成为一生赚取了许多盖域英名的大爷爷永远的心痛。看到外公又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千金——我母亲,非常羡慕。大爷爷已经不下十多次向外公请求,把母亲送给他当女儿。俗话说,事不过三,何况已经过十了,此情此意,可见一斑。外公完全理会大爷爷的真情实意,更能理会大爷爷饱尝无儿无女的切肤之痛。倏地,一下子感情战胜了情感,外公还没来得及与外婆商量,就果断地答应了大爷爷的请求。

母亲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要把母亲送人,外婆没有心理准备。外婆想,外公既然已经答应了大爷爷,一定是经过了反复考量,并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不用再说什么了,要说也是多余。但是,外婆又反过来想,大爷爷也不是外人,是外公可以换头换脑的朋友,情同手足,再说,母亲能去大爷爷家,或许是母亲前世修来的福分,况且,大爷爷家离九江水路极其方便,一宿就能到达,万一想念不过来,随时都可以去探望,那还有什么担心和顾虑的呢?就这样,外婆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母亲出生几个月了,还没有取个正式名字。给小孩取名,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是一个很有讲究且很严肃的大问题,一个名字的好坏,关乎小孩未来的前程。外公经常出差,没时间去考虑去斟酌,母亲就一直被大家“毛毛、毛毛”地喊着。如今,母亲要到大爷爷家,再也不能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了。于是,在外婆的强烈要求下,外公放下手中所有的活计,正式地为母亲琢磨起既好听又有深刻含义的名字。外公上过几年学堂,算是喝过一些墨水的人,信手拈来也能对唐诗、宋词、元曲讲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时,外公脑海里突然跳出唐代大诗人李商隐描写《凤》的诗句来:“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刚好,母亲正是农历正月出生,正月里来是新春嘛。于是,外公就脱口而出:正凤,就叫熊正凤。外婆斟酌了一会儿,说,嗯,好听,这个名字好听,就叫熊正凤,外婆完全理解外公为母亲起名的用意,是希望母亲有个璞玉成璧、凤仪天下的未来。

就这样,刚满八个月的母亲,揣着两家人的希冀,涉长江,过鄱阳湖,来到了大爷爷家,真真正正地当起了大爷爷、大奶奶膝下的养女了。

第二章          

养父养母掌中宝,茁壮成长步步高。

大爷爷在地方上算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乡绅,知书达理,宅心仁厚,在村里也是具有话语权的俊乂人物。母亲的到来,不仅给大爷爷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乐,更重要的是,圆就了大爷爷一直期待有个儿女的梦想,一段时间以来,乡亲们一茬接着一茬,祝贺大爷爷大奶奶,得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千金宝宝。可以说,母亲的到来,给全村及周边的十里八乡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母亲到来的第二天,大爷爷为母亲特请的两位专职保姆也到岗了。母亲在保姆的尽心照料下,特别是在大爷爷和大奶奶的精心呵护下,像雨露滋润下的禾苗一样茁壮成长。几个月后,母亲就咿呀学语,可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喊爹妈了。大爷爷和大奶奶乐得合不上嘴,脸上像春风吹开的桃花一样,灿盈盈的。

大爷爷在家开了一档杂货店,卖的大部分商品都是从九江、武汉、上海等码头进来的新商品,其中不乏一些外国进口的洋货。由于大爷爷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懂得客户的心理,所以,货销对路,生意做得特别红火。母亲到来之后,大爷爷杂货店的生意更加火爆。大爷爷常对外公外婆说,母亲真是一颗福星,是母亲为他家带来了好运程。

时间过得也快,母亲很快就会满地跑了。大爷爷每个月都要出差一两次,一走就是三、五天,甚至十来天。大爷爷出差回来,总会带些乡下人不曾见到过的新鲜玩具给母亲。因此,无论是穿戴的服饰,还是普通的玩具,母亲都跟上了时代潮流,在当地,母亲成了时尚的代言人,被许多宦官子弟、阔家小姐奉为圭臬。

一晃,母亲就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大爷爷二话没说,就把母亲送进了全镇唯一一所新潮学堂,专人陪读,专人接送。当时,学堂里没有一位女生,青一色男生,母亲的到来,使学堂名声大噪。

光阴荏苒,岁月如歌,母亲上学已经三年了。可是,三年来,母亲为没有一位交心的女同学苦恼,为此,母亲感到很孤独,也很落寞。在准备上四年级的时候,母亲决定不再去上学了,这可把大爷爷急坏了,整整一个下午,大爷爷苦口婆心地劝告母亲,讲了一大堆读书是为自己长知识的道理,大奶奶也讲了一大通读书对自己将来的好处,可母亲就是听不进。大爷爷大奶奶清楚,母亲的任性是自己一手铸成的,还能怪谁呢?无奈,手臂扭不过大腿,大爷爷大奶奶最终还是依了母亲。

不满十岁的母亲,不去上学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久,母亲在大奶奶的指导下,开始接受一个大家闺秀必须接受的培训:裹脚、纺花、织布、刺绣、习字等等,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裹脚。

裹脚也叫缠足,即把女子的双脚用布帛缠裹起来,使其变成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当时,女孩子都要缠足,足的形状、大小成了评判女子美与丑的重要砝码,故“大脚为耻,小脚为荣”之风盛行。作为一个女人,是否缠足,缠得如何,是会直接影响到她个人的终身大事,所以,“三寸金莲”也一度成为中国古代女子审美的一个重要标准。宋代诗人苏东坡曾专门做《菩萨蛮》一词,咏叹缠足。“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这也可称之为中国诗词史上专咏缠足的第一首词。

母亲裹脚比较迟,时间也拖得比较长。在一般的情况下,女孩到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裹脚,由于母亲一直不愿意裹脚,甚至反对,所以大爷爷大奶奶都依着母亲,要等到母亲高兴来了,就偶尔在晚上裹一阵子。这次母亲不去上学,大爷爷大奶奶便抓住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要母亲答应,不去上学就裹脚,由母亲二选一,母亲还是万般无奈地选择了裹脚,为此,母亲吃了不少苦头。几经磨练,几度春秋,母亲的“三寸金莲”终于成为了众人艳羡的榜样了,一个大家闺秀最起码的形象,在大奶奶的精心雕琢下,已经端倪初见了,母亲也出落成了一个春风杨柳的大姑娘了。

第三章          

桂园村里桂花香,灾难降临我家乡。

我村名叫桂园村。村子的北面,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桂花林,林木荫翳,林中全是大大小小的桂花树,有四季桂、八月桂,还有挂着珍珠一样果子的珍珠桂。每次季节更替,四季桂就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展示其无穷的魅力,尤其那金灿灿的八月桂,飘溢出屡屡幽香,微风送来,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真可谓“桂子花开,十里飘香”啊!桂园村因此而得名。

村子前面,有一条小河,河水汤汤,碧波荡漾,常常有野水鸭成群戏水,肥鱼虾逐浪嬉波。因此,这条小河成了村民打牙祭的菜篮子,更是我们小伙伴们的水上乐园。它一头枕着延绵巍峨的武夷山脉,一头伸向烟波浩瀚的鄱阳湖。在每年农历五六月份的汛水期,浩浩荡荡的长江水就会越过鄱阳湖口,溯河而上,倒灌至桂园村的村口。这时,正是大爷爷与外公利用汛期做水上运输的最佳时期,因为外公可以把货船从九江直接开到桂园村口。母亲就是坐着外公的货船来到大爷爷家的。

越过小河,不远处就是起伏的横山和迤逦的陆甲山岭,再远眺,那隐隐约约的连天群山就是举世闻名的庐山了,九江城就挽着长江蛰伏在庐山脚下。有诗赞曰:

望匡庐,绿纱一面隐冬雪;

问长江,洪浪千声催春风。

如今,湖口县政府在小河通往鄱阳湖的口子上,筑起了一条大坝,围成了一个偌大的内湖,并且组建了一个叫南北港的国营渔场,解决了几十号人就业的问题,盘活了当地农民的水产经济。最主要的是,彻底解决了周边村庄汛水期的水灾隐患,从此,我村直通九江的航道成为了历史。

村口,有一棵百年老枫树,是我村标志性的招牌。老枫树的腰身粗得四五个人才能抱住,遒劲的枝桠,纵横交错,精力充沛地直插云霄,夏天擎一抹绿荫,注一地清凉;冬天燃一团火炬,炫一片蓝天。老枫树不仅是鸟儿们欢乐的天堂,还是松鼠们争相献艺的最佳舞台,更是全村人歇息纳凉、聊天议事、遮风挡雨的最佳场所。因此,人们都管老枫树叫好“风水”。

我村与邻村相比,算是殷实之村,同姓同源,同祖同宗。祖上留下一大片千亩良田和百顷茂林,荫庇了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后代。家家户户也都是江南徽派古建筑宅院,进门有天井,双层木架结构,木雕花窗,石雕墙体,瓦雕屋檐,大理石地面。户与户之间都是大青石过道,雨天不湿脚,夏天一身凉。

桂园村,遐迩闻名的富贵村。

我家与大爷爷家是邻居,我家人不多,偌大的一间大屋,只有奶奶带着父亲与姑姑住。母亲还没来大爷爷家的时候,爷爷就病逝了。奶奶是小脚,下不了田地,干不了重活,生活一度贫困。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常常出现断粮,奶奶无奈,只好去讨点粮食来补给……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岁月仍蹉跎。姑姑刚满八岁,奶奶就把她送给人家当童养媳去了;两年后,父亲八岁,奶奶把父亲送进了私塾。奶奶说,儿子跟女儿是不一样的,有着本质的区别,继承香火还得靠儿子,倘若儿子一字不识,将来怎么可以当好家、治好家呢?因此,奶奶决定变卖部分家产,顶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和舆论压力,把父亲送进了学堂。

三年后,父亲十一岁,父亲不再忍心加重奶奶的负担和压力,决定不去上学了,要去养活自己。在奶奶竭力反对的情况下,父亲还是毅然弃学,跟着修撰家谱的房叔学艺去了。磨练何尝不是一种积累,苦难又何尝不是一种财富呢?父亲自从拜师以后,勤奋好学,刻苦磨练,两年下来,修撰家谱的刻字、排版、印刷、装订等技术与技能,父亲全部掌握了,父亲不仅练就了一手漂亮的赵孟頫书法,还可以作对、写序、题赞,可以说,父亲真正学到了能够立业持家的本领了。

按理说,学到了一门过硬的本领,就不愁成家立业、养家糊口,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了。可是,咣的一声,谁也没有料到,一场人间灾难降临到了父亲眼前。

第四章          

日本倭寇无人道,强抢豪夺筑碉堡。

这个人间灾难就是****进了村。失去人性的日寇全面实行烧、杀、掠、抢的强盗政策。

那年,父亲十四岁。进村的**一进村就烧房子、抓民工、抢粮食,把一个好端端的村庄弄得鸡犬不宁、火光冲天,全村人整天是惶惶不可终日。

**在村子对面的横山上修公路、挖战壕、筑碉堡,需要大量的物料和民工,于是,把各村的青壮年人,都抓到横山上去做工,所用材料全是靠到处烧大宅、拆平房。我家的房子,就是**一把火给烧了,所有的砖瓦都搬到了横山上。望着片瓦不留的一片焦土,父亲只好拉着奶奶去浪迹天涯了。

我家的不幸得到了邻居大爷爷和大奶奶的同情,大爷爷把奶奶和父亲都安排在了自家的柴屋里,还为奶奶筑起了炉灶,奶奶和父亲总算有了一个安身之地。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父亲不用吩咐,主动承担了大爷爷家主要的劳力,奶奶也自觉地担起大奶奶的下手。自从**进村后,大爷爷家的雇工都走了,杂货店生意也经营得半死不活。这时的母亲才十一岁,常常为奶奶和父亲送茶水。

父亲的这一切,被时任***湖口县党部的一位军统要员看在了眼里。他非常同情父亲的不幸遭遇,也非常欣赏父亲的好学和勤奋。也许是他认为父亲是可塑之才,所以,他常常带来一些爱国书籍给父亲看,还带一些纸张及笔墨,亲自指导父亲系统学习。几年后,在他的谆谆教导下,父亲的知识结构得到了整体提升,文章也有很大的提高。一天,恩师对父亲说,现在正是抗战报国的时候,许多爱国青年都投身**,像父亲这么优秀的青年,应该积极地投身到****的洪流当中去。父亲听到恩师一席鼓舞的话,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后来,在这位恩师的鼓励和举荐下,父亲考入了国民政府在江西上饶开办的**军官学校,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军旅生活。在校期间,父亲加入了中国***,成为了抗击日寇侵略的一位热血青年。

父亲走后不久,大爷爷出了事。大爷爷是在去上海跑一趟生意时,被****杀害了。消息传来,大奶奶和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大奶奶家里的一切事务,奶奶默默地承担了下来,奶奶俨然成了大奶奶家一位全职的管家了,分担悲痛,共担风雨。

父亲毕业那年,****投降了。学校安排父亲到部队工作,父亲以家有老母为由转入地方政府。父亲找到了当年的那位恩师安排工作,如今的恩师,不再是湖口县党部的一位普通的军统要员,而是国民政府湖口县县长了。他二话没说,就把父亲安排在石钟山脚下的国立湖口师范学校,担任教务处的一名职员。

父亲上班后的第二年,母亲嫁给了父亲,母亲刚满十八岁。

第五章          

外公也落倭魔掌,雪上加霜痛难当。

其实,说母亲嫁给父亲,准确地说应该是叫倒插门,也就是说父亲是去大奶奶家当上门女婿的。

当时,奶奶还在大奶奶家干杂活、做帮手,依然可以维持有饭吃、有衣穿的基本生活,至于为父亲娶媳成家,那奶奶就无能为力了。父亲在国立湖口师范工作后,事事遂意,样样顺心,尽管如此,父亲也还是没有谈婚论嫁的资本。一天,父亲与校长在闲聊的时候,无意中聊到了父亲的成家问题。校长是父亲的同乡,也是父亲的长辈,知道父亲的家境状况。校长启发父亲,说,母亲正在招亲,父亲与母亲又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彼此也都有所了解,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千载难逢呀,为什么就不大胆地去试一试呢?千万不要有自卑情绪。

一语道醒梦中人。这一说,鼓舞了父亲的勇气,点燃了父亲对成家的迫切渴望。

大爷爷被****杀害不久,极度悲伤的大奶奶和母亲,在浑浑噩噩之中又接到九江传来的噩耗,外公与舅舅在星子县的落星墩被****杀害了,据说外公与新四军有生意往来,外公的棉纱厂也被封锁。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奶奶把家里所有的事务托付给了奶奶后,与母亲一起,半夜动身,急匆匆地赶往九江。

外婆与大奶奶一见面就是相拥而泣,悲痛交加,同命相连的两位老人啊,真好似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

这次回九江,使母亲万分震撼,九江街头残垣断壁,千疮百孔,飞机轰鸣,防报呼啸,整个九江城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在九江的日子里,母亲每天都要诚惶诚恐地搀扶着外婆和大奶奶钻防空洞,有时候,还要躲到长江对岸的黄梅小池口去。悲痛与悲愤,惶恐与恐惧,整天折磨着她们。

这种漂泊恐惧的日子没过多久,母亲就拉着外婆、姨妈回到了大奶奶家。

乡村的相对安靖,奶奶的细心照顾,母亲的孝顺体贴,外婆受伤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抚慰。

两年后,****投降了,九江恢复了平静。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外婆和姨妈回到了久别的九江。临行前,外婆叮嘱母亲在乡下成个家,好好地过个安稳平静的日子。

母亲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是大奶奶唯一的依靠,也是大奶奶最大的资本。所以,大奶奶对外放话,母亲一定要找个漂漂一品、知书达理、门当户对的上门女婿,能够担当起延续她家香火责任。母亲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算是默认。

几个月后的一个上午,大奶奶家有人前来说媒,媒人介绍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父亲。父亲与母亲小时候一起长大,彼此都有所了解。如今的父亲非当年的模样,长得一表人才,一米七的个头,白面书生,文质彬彬,吃的是政府饭,可以说是一位帅呆了的才俊青年,唯一不足的就是家境贫寒,无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大奶奶还是犹豫了半宿,最后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想,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知根知底多好哇,穷无根,富无底,一切都要靠自己。母亲当即就一口答应了,大奶奶也没有提出什么严厉的反对意见,母亲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尽管父亲还不是大奶奶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熟料,母亲的这一答应,付出了她一生沉痛的代价。  

第六章

风云席卷千万里,电闪雷鸣共担当。

父亲与母亲结婚,没有大摆宴席,没有张罗朋友。那天,父亲在大奶奶家向祖上磕了三个响头,烧了三柱香,就与奶奶、姑姑及姑父、房叔以及外婆、姨妈一起,吃了一桌饭,放了一串爆竹,就算结婚了。要说最能彰显婚庆氛围的,那就算父亲写的一幅婚联:

凤鸣鸾翥吉祥日,

桂园盛开并蒂莲。

横批:百年好合。

大奶奶既高兴又伤感,说,倘若大爷爷还健在,恐怕要唱大戏,热闹个十天八天的。大爷爷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朋友也多,平日里串门的人络绎不绝。如今,人走茶凉,门前冷落,怎么热闹得起来呢?母亲知道大奶奶的酸楚,就劝大奶奶不要太在意那份排场,也不要太在意那份面子了,结婚,本来就是自己的事情,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平平凡凡、安安逸逸的。

父亲在家没待几天就上班去了。

奶奶搬进了大奶奶家的西厢房住,继续帮忙做些杂务。时间一长,两位老人总会生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来。有一次,奶奶与大奶奶为了母亲怀孕如何护理的事发生了争吵,而且吵得很厉害,自古以来,吵架就没有什么好听的话说。大奶奶对奶奶说一些伤自尊的话,闹得奶奶要离开母亲,离开大奶奶家。一头是婆婆,一头是养母,使夹在中间的母亲,上下不是,左右为难。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心里很难受,也没有什么好的处理办法,也就只好很少回大奶奶家了。大奶奶比以前似乎变得更为固执和不可理喻,大概是失去大爷爷过于伤痛的缘故,母亲常常莫名其妙地遭到大奶奶的责怪,责怪母亲牛角外拐,责怪母亲不跟她站在一个立场上……云云,说一些简直不是一家人说的话。母亲一气之下,索性撇下大奶奶和奶奶,搬到了父亲在学校的职员宿舍,与父亲住在了一起,懒得去面对那些无聊的理长道短婆妈事。

翌年,大姐出生了,父亲很高兴,对大姐对母亲疼爱有加,一有空闲,就抱着大姐,携着母亲上石钟山走走、转转,与母亲谈石钟山的人文,说长江流域的文明、数鄱阳湖的物产丰腴,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家庭温暖。

这段儿女情长的日子没过多久,时局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军队在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中连吃败仗,国民政府摇摇欲坠。解放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发出“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号召,百万雄狮兵临千里长江天险。这时,父亲决定,在湖口县解放之前,把母亲和大姐送回桂园村大奶奶家。

母亲与大姐被送回大奶奶家不久,父亲接到文书送来的一份密函,拆开一看,是恩师大人的亲笔信。信上说,上峰批准父亲一人去台湾,接信后立即动身,速赴福州码头。父亲感到时局发生了彻底性的改变。临行前,父亲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回一趟家与大家道个别再说。

奶奶对父亲去台湾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她吞吞吐吐地说,不管怎样,不要把母亲和大姐撇下。大奶奶急得团团转,央求父亲留下,检讨似的对父亲说,以后再也不会乱来,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母亲表示极力反对,说,你是一家之主,是全家人的顶梁柱,你走了,一家老小怎么办?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大的困难我们一起来扛。望着可爱的大姐、温柔的母亲以及无可适从的奶奶和大奶奶,父亲迟疑了。

没过几天,县政府解放了。恩师去了台湾,父亲留了下来。父亲虽然是***,但只是从学校到学校,没有与人民为敌,没有血债。大概是这个缘故,父亲没有被抓去坐牢,而是暂时不用上班,回家听候新政府的处理通知。

回家后的父亲,与大姐、母亲、奶奶、大奶奶一起,朝夕相处,共享天伦。

不久,父亲等来的消息是,国立湖口师范学校被取消,所有教职人员一律接受新政府的教育改造。

这样的结果,父亲没有料到,更让父亲没有料到的是,一年后,父亲就拉着大姐、奶奶和母亲,毅然地离开了大奶奶家,走进了风雨兼程的艰难岁月,开始了白手起家的苦难生活。

第七章

社会建设开新局,父亲历史成罪人。

父亲拉着母亲、大姐和奶奶一起离开大奶奶,去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一种必然,因为父亲那种恃才傲物、不甘屈服的性格,决定了父亲的一生是命途多舛的。

打自新政府成立以来,父亲整天呆在家里,足不出户,悠然惆怅,只带带小孩,看看书,偶尔做些手下活。半年过后,土地改革和镇压反**运动开始。大奶奶家被划为富农阶级成分,我家被划为贫下中农阶级成分。父亲在旧社会替***做事,又是一名*****,被划为历史反**成分,好就好在,父亲没有做过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的事,因而被划为管制教育意识形态类的反**份子,属个人成分,与家庭成分无关。父亲很少下田地干活,对农时农活农作物都很陌生。母亲就更不用说,就连农具都没摸过。就这样,一个崭新的课题,一个全新的生活,摆在了父母面前。

大奶奶家祖上留下了一些田地,后来大爷爷又购置了一部分,大奶奶家共有几十亩田地。大爷爷生前都租给周边村的农户耕种,到了秋天,大家就按照契约缴租。自从大爷爷被****杀害以后,大奶奶一手掌管的店铺一天不如一天,家景每况愈下,还没撑持到一年就关门歇业了,大奶奶全靠收这些田租地租过日子。

解放后,土地改革运动,把大奶奶家所有的田和地,都进行了社会改造,收租,这一“剥削”现象再也不存在了。

土改后,我家和大奶奶家都分得了几亩田地,父亲学着耕,母亲学着种,奶奶跟着帮,收成需有但自然不如人家,父亲还戴了一顶历史反**的帽子,经常去参加新政府组织的思想改造教育会。大奶奶一肚子的不高兴,经常指桑骂槐,说一些很伤自尊的话,一张长脸拉得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奶奶听到大奶奶这些话,心里也明白,常常劝大奶奶,不要用这张长脸对着大家。大奶奶不仅不听,反而变本加厉,与奶奶勃谿。胡适说过,世间最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界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人看,这比大骂一场还难受。常此以往,父亲也没个好心情,那种寄人篱下的失落感,使父亲抬不起头,父亲敏感地意识到,大奶奶是在逼他、撵他,父亲决定,离开大奶奶家,去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的新家园。

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从头再来。这种油然而生的冲动,父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没有做好思想准备的是母亲。

大奶奶看到母亲很犹豫很彷徨,就对母亲吓唬带威胁,说,如果母亲跟着父亲离开这个家门,就永远不要再回来,家里所有的财产,所有的家业,一分一毫都不给母亲,就当未曾有过母亲这个女儿。吓唬、威胁、吃苦、家产都不是母亲要跟父亲走的拦路虎,最让母亲放心不下的是大奶奶往后的生活。倘若不跟父亲走,结果很明显,那就意味着妻离子散,天各一方。是走还是留?这时,母亲想起了《礼记·中庸》里的一句话:“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最终,母亲选择了跟着父亲走。在离开大奶奶之前,母亲把大奶奶托付给了她的房侄。母亲对大奶奶说,今生不能侍候,不能依偎,来生当牛做马,再来报答大奶奶的养育之恩。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就这样,母亲牵手父亲,并肩踏入了新的征程。

第八章

 借居安身生二女,终盼哥来添男丁。

母亲离开大奶奶以后,大奶奶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也就很快理解了母亲,就像理解自己舍不得离开母亲一样,这是一个做母亲的本能,毕竟母亲已经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母亲了。

母亲与大奶奶分庭立户,不住同一屋,但还是同住一村,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奶奶虽说是刀子嘴,说话狠了点,但还是有一颗豆腐心,对母亲依然怜爱,看见母亲生了那么多的儿女,生活那么贫困,经济那么糟糕,心上恻隐,常给予母亲一点生活上的接济。母女毕竟是母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同样,母亲也像一家人一样,逢年过节,也没少对大奶奶尽一份做女儿的孝心。就这样,十多年来,直到大奶奶百日的那一天,大奶奶从未缺失过母女之间的那份亲情。

就这样,父亲、母亲、大姐和奶奶一家四口,借宿远房至亲的空房,蜗居一室。一年后,二姐出生,二姐的到来,没有给家里带来好运,日子同样是艰苦难熬。在无力抚养二姐的情况下,父亲与母亲商量,找个家境好的人家抱过去,不要耽误二姐的前程。外婆知道后,决定抚养,当时姨妈结婚两年一直没有孩子,家里正苦于少了孩子的欢乐。姨妈也正有此意。二姐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过继到姨妈名下,当了外婆名副其实的孙女儿。

土地合作社刚刚成立,三姐出生了,因为三姐又是个女孩,所以父亲有点不高兴,对母亲也没了以往的好态度。当时,社员除参加社内劳动外,还可以耕种自留地和经营其他家庭副业,社员家庭副业的生产工具、零星树木、家畜、家禽以及生活资料等归社员所有。父亲希望多生几个男孩,为家里多添几个强壮的劳力,这个想法在农村里都很普遍。这时,父亲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名普通社员了,正担任着合作社的会计。

父亲决定,把三姐送人。

可是,母亲没有同意。母亲认为,父亲要把三姐送人,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作怪。男女社员都是按劳分配,同工同酬,多劳多得。何况一个二姐送人就够母亲牵肠挂肚的了。母亲抗争,再苦也要拉在一起苦,决不把三姐送人。

父亲拗不过母亲,也就认了。

三年后,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转为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实现了土地等主要生产资料的公有和社员个人消费品的按劳分配。由于政策的允许,父母亲贪早恋黑,四处垦荒,拓展自留地。再加上利用晚上、雨天的空闲时间,打草鞋、扎扫把、做箩筐、纺花、织布、绣荷包……等副业收入,我家的经济状况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可是,好景不长,反右斗争开始了,父亲一下子成了双料**,一度遭到了最严厉的批判,家庭经济刚刚出现的一线曙光又被掐灭了。然而,就在父亲极度沮丧之时,哥哥出生了,这下给一度沮丧的父亲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心头升起了无穷的力量。父亲高兴得亲自下厨,把滚烫的开水端到母亲手上,因为父亲一直希望有个儿子。

这时,一个养尊处优的母亲,融化在村里所有的媳妇当中,与地地道道的村妇没有什么两样。

第九章

父亲常遭人侮辱,母亲怒目向天横。

说母亲变得跟村里其他媳妇没有什么两样,是母亲不再那样娇气,不再那样害羞,不再那样大家闺秀,苦难摧毁了母亲所有的特质,岁月荡平了母亲所有的美丽。

父亲在村里是遭人欺负和打压的,主要是父亲耿直,看到不平的事、听到不实的话,他都要与人家较劲,人家自然就讨厌他、记恨他,何况父亲头上还依然戴着历史反**的帽子。斗大的字也认不来几个的朴实村民,经常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他们高举着贫下中农的优越身份,常常吩咐最难最苦最累的活给父亲,可以说是故意刁难。父亲是个直肠子,总是与他们分辨,与他们争执。越分辨越争执就越受到打压,有时还遭暴力。每次父亲带着累累伤痕回到家里,母亲总是含着泪水帮父亲擦紫药水、上消炎药。本来,这些常用消炎药品是外婆特意给母亲备用的,母亲从小到大,没有做过农活,难免有些磕磕绊绊,不料都用在了父亲身上。母亲禁不住怒火胸烧。包扎好父亲以后,她总是要与人家大闹一场,以农村常用的报复方式,用最恶毒语言咒骂一顿。有时候,母亲也会发“疯”了似的,与他们厮打在一起。时间一长,村里人也都怕母亲,都说九江婆娘不好对付。其实,母亲每次发“疯”以后,回到家里总是暗暗地独自泪巾,劝父亲改一改性子,做一做孬种,装一装糊涂,不要再吃性格的亏了,吃那些鸟人的亏,不值!

在村里,母亲不仅维护了父亲的人格,还捍卫了父亲的尊严。在生产劳动方面,母亲没有落后他人,尽管母亲是小脚,挑泥土、担石碴、翻地、除草等这些地上活,母亲一项也不落。母亲一改过去文静典雅的闺秀形象,做起事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每次外婆来看望母亲,总是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抚摸着日渐见老的母亲,哽咽呢喃:真是作孽呀,我凤儿遭的是哪辈子罪哟。坚强的母亲对外婆说,现在的凤儿不再是当年文静典雅的凤儿了,要想生存,就得坚强。是啊,母亲的坚强,为父亲顽强地生存坚定了信心,为全家人齐心协力抗击鄙视,担当了力量。

上无片瓦,借居安身,总不是个长久之计。随着儿女的不断增加,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居室,已经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了。

父亲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依然接受政府没完没了、没有商量的义务劳动改造。父亲常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做义务工,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但是,只要一回家,父亲就披星戴月,前往十几公里远的深山老林里,购买建房所需的柱子、椽子,然后一根一根一条一条,像蚂蚁搬家一样往家搬,有时还把十几岁的大姐也带上。大姐读书三年,辍学在家,一边照看哥哥,一边当母亲的帮手,有时还当当父亲的下手。

母亲是小脚,上不了大山,只能在家做些制砖之类的活计。土坯砖是建房子的主要墙体用砖,其制作过程简单、便捷。在稻子收割过后,先除去草根,再刨松平整,然后放水湿润,经过反复捶打、切块、晾晒。我家的土砖都是母亲一手制作的。稻草也是盖房子的重要材料,它可替代房瓦,瓦要买,稻草自己有,每次稻子收割后,母亲就把稻草珠宝似的一根一根地聚起来……就这样,待一间房子的材料准备就绪以后。父亲选了个黄道吉日,在一片焦土的老宅基地上,搭起了一间五十来平米的草房。

搬进新家的那天,父亲写了一幅对联:

宽住不知愁住苦,

有居何晓借居难。

横批:****好。

大姐、三姐、哥哥、还有不到两岁的四姐,所有的孩子都笑了,母亲却哭了。

第十章

借居终为昨日事,滴滴辛酸涌心头。

搬进新居,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十年一剑终于结束了遥遥无期的借居生活。母亲的泪水,是对过去辛酸往事的不堪回首,还是对帮助我家渡过难关的人们一种感激呢?总之,母亲的泪水打湿了所有人的喜悦,勾起了大家不堪回首的往事。

生产小队有个规定,凡是公社通知前往外地做工的人员(主要是修水库),工分拿双倍,当时是工分制。为了实现搭建草房计划,母亲总是主动请缨。那时,母亲正怀着四姐,但母亲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做就是十天半个月。那些上面派下来的活,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都不愿意去,不去也就不去,只有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就巴不得。因此,十几岁的大姐经常担起了照顾弟妹的重任。

那年月是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家里不用生火煮饭,也没有饭煮。每次去食堂打饭,大姐带着三姐和哥哥,总是遭人歧视,不是少打就是漏打,他们从来没吃饱过,哥哥饭量大吃得多,总是饿得哭。一次,不到十岁的三姐,她过不了那么多,就按捺不住多拿了一块高粱饼,正准备给哥哥时,遭到食堂人员的夺回,并责骂和羞辱三姐。当时,母亲在外地水库干活,已有半个多月没回家。听到这个消息后,母亲怒火胸烧,不管三七二十一,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刚跨进家门,明显消瘦的孩子们都抱着母亲哭。这时,母亲的心碎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一次,母亲点名道姓地对欺负小孩的人家“毒”骂了一顿。

为了实现建房计划,全家压缩一切开支,每一根柱子,每一根椽子,都要靠省吃省用来换取。一年,大年三十,全村人都在忙过年,尤其是孩子们更是望眼欲穿、翘首以盼。俗话说,孩儿望过年,大人望栽田。小孩们希望过年,图的是吃好穿好。我家四姐弟,这时四姐也有好几个月了,没有这分喜悦,没有这份希望,父亲讲过,一切要绕着房子转。但是,平日里从来没有沾过肉醒的孩子们,到了过年,看到人家吃荤穿新,心里总是升起莫名的艳羡。那天,母亲知道父亲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就悄悄地向小队出纳借几块钱。出纳说,小队有规定,过年每家可以借五元钱,只要打个借条找小队长批一下就行。父亲高兴地写了一张借条,兴冲冲地送到小队长面前。小队长正在家里吃饭,他慢条斯理地拿起老花眼镜,睨视着借条,然后大声地说,小队没钱!到别的地方去借吧!随即把借条往地下一扔。母亲知道后,怒冲冲地赶到小队长家里,当着他全家人的面,说,队长,今天你不批,你家也别想过个安稳年……

就这样,五元钱,我们全家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家境贫寒,生活苦乏,使母亲急剧衰老,人面黄花瘦。这一切,刀割似的痛在了外婆的心里。自从二姐去了姨妈家以后,姨妈也生了一男一女,生活过得还不错。外婆心疼母亲在乡下吃苦受累,好几次想把母亲接回身边去,可是,母亲死活不依。外婆提出把四姐也过继过去,母亲也没有同意。外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心爱的小女儿比自己老得还快。

嗨,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了。这一叹,像一道闪电,划出了母亲复杂的心里感慨,也点燃了母亲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

但是,住进新房后,生活真的就像母亲所期待的那样美好吗?

第十一章

草房终归是草房,遮风挡雨情难堪。

新房子不大,只有五十来平米,中间砌了一道墙,分成两间。一间的前部分为厨房,说厨房,只是一水缸、一炉灶、碗筷砧板灶堂放罢了;后部分为卧房,两条板凳上放几块木板,铺上干稻草就算是一张床铺了。另一间也是两部分组成:靠门里部分是平行地摆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稻草床,作卧室用;靠门口部分就是饭堂,放了一张饭桌和几张凳子,以及部分农具……就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终于实现了。

草房不同瓦房,每年都要更换稻草,否则,房顶上会长毛毛虫,老鼠会在草里做窝。草房透气性很差,做饭时,浓烟走不出屋子,尤其是遇到刮风天,整个屋子就像一个大烟筒,需要很长时间,浓烟才眷恋似的离开。最为讨厌的是雪后日出,积压在稻草上的厚厚积雪,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慢慢融化,渗透下来的雪水,就像陈年封缸酒一样红,四处乱滴,一滴一个印记。每次遇上这个天气,大家都往外跑,唯一不能跑的就是母亲。母亲的眼睛,已经被熏得红肿浑浊,常流泪水。母亲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照样做饭,照样缝补,照样家务。但是,最叫母亲开心的是,外婆、姑妈以及所有客人的来访,如今是在自个家里接待。

可是,人要倒霉,喝水也塞牙。就在搬进新居不久,父亲写的那幅乔迁对联,惹来了一场风波。

别有用心的人把 “宽住不知愁住苦,有居何晓借居难” 这幅对联抄送到大队党支部,说,反**分子写攻击社会主义、攻击党的**对联,大肆污蔑社会主义优越性,是与社会主义唱对台戏,是反**份子梦想变天的无遗暴露。

于是,大队党支部组织了一次**大会,父亲挨了一天的**,写了两天的检查。

外婆来我家比以前频繁一些,每次来都会带一些二姐、表姐、表哥他们的旧衣服、旧鞋袜。二姐在暑假期间也会随着外婆来家里住上几天,二姐很懂事,总想帮母亲做点家务,但总是遭到母亲的拒绝。母亲说,城里人干不了乡下活。大姐、三姐总是说母亲偏心,特别疼爱照顾二姐,可是,她们也同样是不让二姐干农活的。

二姐去外婆家,给姨妈带来了好运。当时,姨妈还没有生表姐和表哥,唯一的小孩就是二姐,二姐不仅是外婆的掌上明珠,也是姨父姨妈的心肝宝贝。二姐一岁半的时候,姨妈就生了表姐,外婆喜出望外地说二姐就是吉星,以后还会带个弟弟来的。果然,三年后,姨妈生了表哥,一家人乐得合不上嘴。表姐出生以后,二姐基本上是跟着外婆进进出出,外婆走到哪二姐就被带到哪。从此以后,二姐就成了外婆的跟屁虫,与外婆是寸步不离。所以,外婆不在的时候,二姐就显得拘拘谨谨、不置可否,俨然是个“无思想者”。

第十二章

大姐怀揣母叮嘱,芳龄十九为人妇。

日子过得也快,大姐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大概是继承了母亲的衣钵,长得水灵、秀气,皮肤细嫩、白皙,尤其是那双清澈滢滢的大眼睛和一头乌黑铮亮的秀发,跟母亲当年没有什么两样。人们说,茅屋里长出了金凤凰。

在离家不到一公里远的公社卫生院里,有个学中医的小伙子,名叫胜利,是抗战胜利那年出生的,家里人为了纪念****的胜利,就为他取名为胜利,并且希冀他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处处都顺利,事事都胜利。

这时,他村里来了一位老中医,是被划成**份子下放过来的。这位老中医是抗战时期***王牌师的军医,****时期,老军医被俘,后加入了解放军,随部队南下,留在了湖口县人民医院工作。反右运动在全国蔓延以来,反右战火烧到了医院,这位有过***历史的老中医,自然成了**。于是,老中医被下放到了胜利所在的生产小队,接受劳动改造,住在了胜利家的隔壁。刚从学校回家的胜利,有事没事地常往老中医那儿跑,长此以往,胜利对那些中草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这草能治什么病,问那草是做什么用途。后来,老中医观察出胜利对中草药有着天生的悟性,就送了一些中医学方面的书籍给胜利。胜利一边参加小队里的生产劳动,一边认真阅读,不懂就向老中医请教,不久,胜利迷上了中草药,爱上了中药学这门国药瑰宝。

老中医被摘掉**帽子以后,调回县人民医院工作。这时,老中医向组织要求,就地安排在公社卫生院工作,理由是乡下更需要像他一样的老中医,并且还向组织提出允许他带一位徒弟的请求。组织批准后,胜利被老中医带到了公社卫生院,做了老中医的开山弟子。

胜利来卫生院以后,老中医经常带他上山采药。我村边的桂树林离公社卫生院最近,不到几里地,他俩就隔三差五来桂树林采药,卫生院里所用的中药材,几乎全部来自我村的桂树林。他们每次过来采药,就是一整天,口渴了就来村里找口水喝,累了就在大枫树底下歇歇脚。时间一长,村里几家几户、几男几女、哪个长、哪个少,门是向东还是向西,都摸得一清二楚。可以说,村里没有他俩不认识的人、没有他俩不知道的事。

老中医与父亲有过相同的经历,对父亲的处境也很同情,所以,来我家喝水、聊天的时间相比要多一些,这样常来常往,为胜利与大姐频繁接触,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小伙子人也机灵,一米八的个头,总是一张欢笑的脸,一看见到大姐在忙事,就赶上去帮忙。开始的时候,大姐还常常推让,一段时间以后,大姐也就不推让了,而且还有说有笑的。老中医看出了他俩的默契,感觉两人也蛮般配,就开玩笑地跟母亲为胜利提亲。母亲没有异议,只说,男方如果没有意见,就托个媒人正儿八经地过来提亲。

我们当地提亲有这样一个约定俗成:小伙子随媒人到女方看亲,必需带上一斤白糖。倘若女方同意男方,女方就留男方吃饭,男方就把这斤白糖留下,是为定亲。倘若男方没看中女方,则男方立刻离开并把白糖带走。那天,胜利提了一斤白糖,跟着老中医在我家吃了午饭,这门亲事就算定了下来。打那以后,胜利的身影出现在我家所有的活动当中。

一年以后,大姐当上了新娘,那年大姐十九岁。大姐对母亲向来是惟命是从,母亲的话就是圣旨。在明天就要当新娘的晚上,母亲对大姐再一次交代:别忘了《女儿经》里教你的“为人、处事、治家”法则。大姐说,早就铭刻在心里了,请母亲放心,我会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内贤助、孝敬公婆的好媳妇。

大姐的出嫁给母亲带来了喜悦,因为大姐终于嫁给了如意郎君,同时也带来了失落,毕竟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帮手。但是,我的出生,给母亲带来了莫大的欣慰。

第十三章

祖母终老埋新骨,借来棺材尽孝忠。

搬进草房刚满一年,我就出生了。我的出生,确实为家里增添了一份特大的喜庆,因为我是个男孩。很久没有笑脸的父亲,常常是笑容可掬。饱尝生活痛苦的母亲,也常常叨念着这间茅屋风水好,说我才是真正的家里人,只有我一个人是在自家草房里出生的。

可是,在我还不到半岁的时候,一直在外当保姆的奶奶病危,被东家送回家里。卫生院的老中医在大姐夫的陪同下,来家里为奶奶把脉,老中医说,脉像很乱,怕吃几付药不能解决问题。果然,没过几天,奶奶就仙逝了。安葬奶奶成了父母最大的难题,父亲为此一筹莫展。这时,母亲想到了一个人,也许只有这个人才能够帮得上忙。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平日很少往来的姑父。

姑姑从小离家当童养媳,成年以后嫁给了姑父。平时,我们两家就很少往来,特别是反右运动以后,几乎是没有来往,每年逢时过节,只有姑姑来看奶奶一次,与母亲打个照面就走了。也难怪姑姑,姑父在他所在大队担任大队长,姑父是抗战时期的老**,根正苗红。姑父是家里的独子,家底比较殷实,在那个“献忠”的年代,姑父家也基本上献成了无产阶级,姑父生育了两表哥、三表姐、一表妹,在全公社算是一个红色的**家庭,与我家划清界线是进步的表现,是形势的需要,也是时代的要求。

母亲来到姑姑家,姑父就知道了三分。母亲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旦登门就绝对有大事。姑父也是性情中人,对我家也是知根知底的,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可是,姑父也想不出好办法,只得与他母亲商量,把预备给她老人家用的棺材,先借给奶奶。

就这样,劳苦一生的奶奶终于安享了一口棺材,父母也终于尽到了一份孝心。

奶奶去世不久,三姐小学四年级结束,为了照看我这个“宝贝”弟弟,三姐再见了学校,成了我的专职保姆,她到哪我就被抱到哪。有一次,三姐要去打猪草,不能把我带在身边,就在洗澡盘里垫些旧衣服,把我坐在旧衣服上,然后锁门外出。我很好动,一刻也坐不住。三姐刚走,我立刻翻过洗澡盘,爬到地面上去玩了。累了,就睡一觉,醒了,又接着玩,等三姐打猪草回来,我简直成了一只大花猫。不知是在地上时间过长,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几天后,我身上长起了许多像痘痘一样的脓包,从头到脚一个地方也不落。母亲把我抱到了公社卫生院,大姐夫赶紧招呼看皮肤医生。医生很认真地为我诊断,打了针,吃了药,一周以后,我的皮肤病仍不见好转。这时,母亲紧张了起来,放下手中的农活,决定去九江,去找外婆。

那年月,去趟县城都很不容易,何况去九江。我的皮肤病日益严重,时时牵挂着母亲的心。当时,父亲离家已有十几天了,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个定数。母亲顾不了许多,就把家里的一切事务全部吩咐给了三姐,下半夜动身,步行三十里,中午到达县城码头,再乘船六十里,黄昏时分到达九江。

当我出现在外婆面前时,外婆瞠目结舌,喃喃地说,凤儿,你怎么把孩子弄成这样?这不像个孩子!这不像个孩子呀!当即,外婆就把我连夜送进了九江市171医院。

等外婆为我办好住院手续以后,母亲对外婆说,太放不下家里的那一帮孩子们了。外婆理解母亲此时的心情,就叫母亲一早回去,把我交给她就是了。母亲在我病房瞌了一宿,天蒙蒙亮,就急匆匆地赶回乡下。

两个星期以后,外婆把一个全新的我送回了家,大家都说我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第十四章

红薯养得人精神,全靠政策恤民心。

回家后的我照样是好动,照样是看到好玩的东西就不放过。母亲再三叮嘱三姐,再也不要让我到地上去玩。从此以后,三姐哪怕是外出做事,或者跟伙伴一起玩“丢沙包”、“跳房子”、“跳橡皮绳”等游戏,都要把我绑在背上,我成了三姐背上一道抹不掉的风景。母亲看得更紧,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帮我洗手、洗脸、换脏衣服,晚上还搂着我睡觉。

打我出生以后,家里的农作物连年丰收。红薯是最丰收的粮食之一,尽管是粗粮,但在我家确是主粮,也是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村前河水汤汤的荒芜河滩上,父亲垦满了星星点点的自留地。那里沙土肥沃,水分充足,在这个松松软软的庄稼地里,常常可以长出砂锅大的红薯。

我家的红薯有两种,一种是红皮白心,另一种是白皮红心,吃起来各有千秋,味道都很甘甜、脆香。红薯浑身是宝,营养极为丰富,可以生吃,尤其是到了冬天,霜染以后,又脆又甜,非常爽口;更可以熟吃,要是用火烤了吃,那才叫做沁人心脾的香。红薯还可以衍生出很多副食品,如薯淀粉、薯条、薯片、薯糖等上等的健康食品,现在叫绿色食品、低碳食品。红薯的下脚料如叶子、藤、粉渣之类,也都是养猪的最好饲料。

我们全家人一日三餐都离不开红薯,早餐是煮着吃、午餐是烤着吃、晚餐是蒸着吃,可以说,我是红薯养大的。

三岁那年,在草房的对面,我家又盖了一间五十来平米的瓦房。瓦房与草房最大的区别就是在房子的四角,筑起了马头墙,当地人都叫“颁兽头”,据说是有辟邪作用。马头墙壁上还用石灰刮上一层白色的腻子,腻子上画满喜鹊报春的图案。屋顶上可以装上透明的厚厚的玻璃亮瓦,目的是可以把太阳的光明与月亮的银辉都接到家里来。难怪古人有“床前明月光,凝是地上霜”、“月光如水照缁衣”那样的感慨。瓦房的内部结构跟草房一样,也是中间隔着一堵墙,形成两间,但功能完全改变,不再是客厅与卧房不分、厨房与卧房混杂。与草房大相径庭的是客厅的墙壁上,挂起了一幅《***去安源》的中堂画,父亲为中堂画配了一幅对联:

幸福感谢***,

翻身不忘***。

瓦房建成后,草房的许多功能都转给了瓦房。会客厅、卧房都搬到了瓦房。草房里只留下了厨房,搬走后的空地方,终于可以舒舒坦坦地放农具和杂物了。猪菜缸、猪圈、养鸡笼不再放在屋檐下,它们也终于可以享受居者有其屋了。如今的草房感觉比从前宽敞多了,母亲把它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左邻右舍来串门,还是习惯在草房与母亲聊聊天、拉拉家常。

卧房搬到瓦房后,我跟父亲睡一头。父亲给了我一个优厚的待遇,在我床铺的案头上,专为我放了一个铁皮果瓶,瓶里装的全是我最爱吃的零食——薯条、薯片、薯糖等,只允许我一个人睡前吃一次,醒后吃一次。母亲反对父亲这样地对我溺爱,说,这种习惯很不好,会害了我的。后来,事实印证了母亲的话有道理,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牙齿全被虫蛀了,一吃起饭来就痛得要命,后悔当初没有听母亲的劝告。

然而,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风暴,又一次打破了我们一家人稍稍的平静。

第十五章

**卷起千层浪,拍得父母心慌慌。

文化大**运动,像西伯利亚吹来的一股刺骨寒流,迅速刮遍了神州大地,刮到了公社、刮到了大队、刮到了小队,也刮到了我家,首先遭受冲击的是父亲。

文桥镇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文明的古镇。据史料记载,北宋大诗人梅尧臣曾留宿此镇,并赋诗一首:吾思夷陵山,山乱不可究。东城一堠余,高下渐冈阜。群峰迤逦接,四顾无前后。忆尝祗吏役,钜细悉经觏。古镇的特色是灰砖黛瓦,临街石道,四面环水,桥连八方,是典型的江南水乡。

文桥镇是****所在地,镇上有一个叫水过滩的草坪,公社**委员会在这个草坪上搭建了一个土台,公社开展的所有活动:宣传演出、**大会、群众大会、表彰大会、电影放映……等等,都在这个土台上举行。

水过滩成了社员们**生活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水过滩地处古镇的西南面,背倚热闹的商业一条街,地势低洼,空旷平坦,三面被滢滢的河水相拥,面积大约有三四千平方米,一年四季长满了小草,特别是冬寒一走,春风一吹,许多无名的小花开得非常热闹,好一派大地苏荣的景象。可是,每年夏季汛期来临,水过滩总是要被武夷山北麓下来的洪水淹没好一阵子,只要汛期一过,水过滩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花儿依然开得灿烂起来,水过摊因此而得名。

文化大**以来,水过摊上再也没有见过盛开的小野花了。

父亲是水过滩土台上的常客,经常戴着高高的帽子、挎着宽宽的牌子,高高的帽子上写着“打倒反**分子”,宽宽的牌子上写着“彻底批臭反**分子×××”,与父亲一起**的都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

**父亲常态化是有渊源的。那是在饿得吃观音土、满身水肿的时期,父亲正担任小队会计。那个年代,公社的文件通知全是靠步行送达,不管多么偏远,也不管刮风下雨,送通知的人全都是五类份子,因为五类分子随叫随到,准时准点不误事。父亲年轻,身体结实,离公社又近,公社送通知的差事几乎全由父亲承包了。

一个风高月冷的晚上,父亲照例为公社送文件。从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大部分村民都闭门吹灯,开始休息了,夜色朦胧的桂园村静悄悄地进入了梦乡。父亲刚走出一条巷子,突然发现,小队仓库的后门口有一个黑影在鬼鬼祟祟,只见那黑影扛一袋什么东西出来,急匆匆地朝东北方向走去。父亲借着月光悄悄地尾随其后……原来,这个黑影不是别人,正是时任生产小队的小队长。父亲回家立即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知道后,千叮咛万嘱咐,不让父亲向上级汇报。可是,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还是把这件事情报告了公社**。经过搜查,小队丢失的那一袋粮食就在小队长家里。结果是小队长被撤职,留党察看,追回被窃财产,父亲受到了公社领导的口头表扬。

几年过后,文化大**来了,造反有理、造反有功的机会到了,小队长抓住了这根翻身的救命稻草,处处表现得积极、踊跃,很快当上了造反派的头头。小队长春风得意,官复原职。可是,父亲依然是戴着历史反**帽子,依然是低头认罪的五类分子。毋庸置疑,父亲成了小队长积极表现、秋后算账的最佳人选。

小队长只要一不开心,就召开**大会,小队**不过瘾,就弄到大队去,大队不解恨,就上报到公社上水过摊**台上去。那是个阶级斗争月月讲、日日讲、时时讲的年代,因此,每次的阶级斗争大会,每次的游街示众活动,都有父亲佝偻的身影。

为此,母亲饮寝难安,担心父亲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母亲决定对父亲实施盯梢。

第十六章

父亲成分殃子女,哥哥升学成泡影。

当时,很多地方爆出整死人的消息,活生生的事实就在眼前:哥哥学校的校长就是被活活打死的。还有**中的五类分子,有上吊的,有喝农药的,还有跳河的。隔壁村的杨老太太,地主成分,是随丈夫迁到隔壁村来的,丈夫被镇压以后,她也天天接受没完没了的游街、**,没过几次招,杨老太太就在家里上吊自尽了;还有一位原公社****,被打成**份子以后,白天在**会上斗,晚上回家还要写检查,最后是坚持不住,喝农药自杀了;造反派的一个头头,被另一派造反派扳倒以后,遭到了严厉的摧残,结果也是跳河寻了短见……接二连三地爆出自杀信息,闹得人心惶惶,胆战心惊。

父亲被打压、当教材、做典型,常常使母亲担心害怕、魂不守舍。一段时间以来,母亲总是心有余悸地盯梢父亲,无论父亲是从**会上下来,还是从地里干活回来,母亲总是先让父亲好好休息,再劝父亲要振作,不要放弃,要坚强,不要被暂时的挫折击倒。饭做好以后,母亲就把饭盛好,再端到父亲手上。到了晚上,母亲更是不敢沉睡,只要父亲一起床,哪怕是上厕所,母亲就会尾随其后,那管起风下雨、天寒地冻……就这样,母亲默默地守护着父亲挫伤的心灵。

哥哥上完小学六年级就被迫辍学了,因为教革委有规定,五类分子的子女不能升初中。母亲感到不可思议,就找到中学校长问究竟。校长告诉母亲一大推**需要。他说,限制五类分子的子女上中学,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的需要,是不给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梦想重新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翻身夺权的需要。所以,要明确阶级斗争的方向,要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的道路。母亲争辩,我家也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父亲犯错误的时候,哥哥还没有出生,犯得着对哥哥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吗?校长说,除非断绝父子关系,哥哥才有可能升中学。母亲傻眼了,哥哥也傻眼了,父亲更傻眼了。

当时,我家一带农村里,很少女孩子上学,经济条件差的就不用说,家庭条件好的也不会送女孩子上学,因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培养女孩子是赔钱,女孩子长大后就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是泼出去的水。男孩子不一样,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也要想方设法读上几年书,将来好成家立业、耀祖荣宗。

在我家,父母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是,针对读书,母亲与父亲的意见是高度一致,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送每个孩子读上几年书,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倘若家庭条件允许,还会多送几年。就像哥哥,若不是上面有规定,父母还打算送哥哥上中学、上大学。

锅是没砸,铁是没卖,我家七姐弟还真是实现了人人都上学的愿望。但是,光有想法而没有办法肯定是不行的,是谁想出了常人不一样的高招,实现了原本就不算是一种愿望,而对我家来说却是一种极大的奢望呢?

第十七章

可饥可寒不可盲,儿女都要上学堂。

母亲是上过三年学堂的人,稔知读书的裨益。在母亲成家之前后,村里陆陆续续娶了许多媳妇,她们大都没有上过学,有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有的就连人民币都不会认。很多时候,她们买卖交易算价钱,都要来问母亲,母亲都会认真地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们,一时间,母亲成了她们十分信任而又十分依赖的活算盘。扫盲开始后,那些媳妇们才认识了一些基本常用的数字,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掌握了简易的算术技能。

九龙庵小学离我家不到一公里,从大姐上学开始,我家几个姐弟都在这所小学读书。当时家境十分糟糕,总是寅吃卯粮,哪里还有钱送孩子们上学呢?是母亲想出了好点子。

母亲找到小学校长,说,学校所有的扫把、扫帚我家全包下来,换取孩子们上学的费用。校长一比划,就同意了。校长对我家的经济状况也比较了解,对我家的**遭遇也很同情。打那以后,也就是我大姐开始上学以后,由父亲一手精心编织出来的,既漂亮又耐用的竹枝扫把和高粱扫帚,再也没有拿到集市上去卖过。母亲创新发明的这一“以物换读”的上学模式,一直延续到我小妹上初中。

哥哥六年级毕业就辍学回家,那年,哥哥刚好十三岁,校长也觉得很可惜,但又无能为力,只好劝母亲,接受这个不争的事实吧。哥哥是个成绩相当优秀的学生,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为人忠厚老实,从不惹事生非,深受同学和老师们的喜爱。

一天下午,老师检查作业,发现哥哥做错了一道数学题,而这道数学题对哥哥而言,是不应该做错的,就叫哥哥站到黑板前好好反省,目的是压一压哥哥翘尾巴的情绪。下课后,老师走得急,竟然把哥哥站在黑板前的事儿给忘了。等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校长巡查教室时,才发现哥哥还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黑板前。哥哥经过校长批准后,才回到家里。哥哥这次近乎迂腐的守纪律,成了哥哥一生当中最经典的一段佳话。

这么既听话又会读书的儿子就此打住,与读书绝缘,母亲打心里不服气。但又怕哥哥难过,就安慰哥哥说,儿呀,现在的书也没什么好读的,天天不是搞搞这,就是弄弄那,不像一个读书的样子,再说,书读多了也不一定是件好事,还是安安心心、本本分分地在家做个农家弟子吧。哥哥似乎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读懂了母亲的无奈,默默地点了点头,以表明白。从此以后,哥哥毫无怨言地跟着父亲早出晚归,结结实实地担当起了父亲的好帮手。

二姐在九江市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上山下乡风起云涌。二姐家庭是一个**家庭,凡事都要走在**的前头,何况二姐在家是排行老大,又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学生。于是,二姐随着浩浩荡荡的知青大军,来到了彭泽县南岗乡红旗知青点插队落户。但是,二姐在这里还没呆上一年就回城上大学去了。

姨父当年是舅舅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做生意,一起为江南新四军运粮食、送药品,是长江航道上的一把好手。舅舅与外公被日寇抓捕杀害后,姨父决定要照顾外婆、姨妈一辈子。****投降后,姨父就来到外婆家当了上门女婿。解放后,外婆家享受**烈士家属待遇,姨父也走上了重要的领导岗位。

母亲尽管接受了哥哥辍学的事实,但从心底,还是觉得太冤:凭学习成绩,哥哥没问题;凭家庭成分,家里是贫下中农,也没问题;难道就仅凭父亲戴的那顶反**帽子?于是,母亲决定专程跑趟九江,找一找正在九江市革委会担任重要领导职务的姨父帮帮忙,看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可谁也没有想到,姨父他……

第十八章

母回娘家搬救兵,未料救兵住牛棚。

像以往一样,母亲回娘家都要带些红薯、米粑、黄花菜之类的农产品和土特产。这次,母亲在以往的基础上,还特意加带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

母亲把来九江的意图告诉了外婆。外婆说,来的不是时候,姨父也被专政下放了,在离九江二十几公里的永昌农场看果园。母亲愣住了,整整愣了一个下午。姨妈对母亲的到来,没有以往那么热情,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母亲知道姨妈此时的心情很糟糕,就对姨妈说,姐,别难过,这个世道真让人搞不懂,说谁是**,谁就是**,说谁是反**,谁就是反**,真是瞎拍脑袋瞎整乎?母亲劝姨妈一百个放心,姨父绝对没有**问题,过段时间问题搞清楚以后,姨父就会重返工作岗位的。母亲邀请姨妈随她到乡下去散散心,姨妈没有答应。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告别外婆、姨妈,披着浓浓的晨雾赶回了乡下,哥哥的事儿片字未提。

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心里琢磨的不再是哥哥上学的问题了,而是琢磨姨父的问题,她不断地问自己:姨父怎么也被下放到农场改造?姨父怎么也成了**?难道红卫兵是金口玉牙,说谁是**谁就是**?琢磨来琢磨去,母亲还是琢磨不透。

琢磨不透的还远远不只这些呢。

一天黄昏,薄薄的轻雾笼罩着层峦叠嶂的群山,一声长一声短的乌鸦在村口的老枫树上不停地哀叫着。与哥哥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且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在一次武斗中不幸身亡,学校把尸体送回了村里,家人把他搁置在老枫树下。村里有规矩:不上六十岁的死者,不能进祖堂;不在村内发生的意外死亡,不许进村。死者还不满十五岁,是哥哥辍学那年上的初中,活着的时候是村里有名的机灵王,与同伴相处得都很好,有说有笑的,从来不逞强好斗,挥天谎耀,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小子。目睹这样的结局和悲惨的场面,村里所有人无不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

“长恨漫天柳絮轻,只将飞舞占清明,寒梅似与春相避,未解无私造物情。”苏轼这首诗很能表达母亲此时的心情。从此以后,母亲不再为哥哥读书的事耿耿于怀了。哥哥也铁了心,专心致志地在家跟父亲学农业技能,力争当一个踏踏实实、技能稔熟的农民。两年后,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打农药?什么时候剪枝?什么时候灌溉……等等,哥哥都了如指掌、成竹在胸。哥哥俨然成了生产队一位名副其实的农家里手了。

看着一身充满活力、与父亲当年一样潇洒英俊的哥哥,母亲爱怜之至。哥哥的努力与勤奋、哥哥的踏实与温和、哥哥的谦让与好学、哥哥的聪慧与见地,都叫母亲很满意,也很知足,但是,就这样让哥哥当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母亲还真是咽不下这口气,更担心的是,就目前家庭状况而言,哥哥将来娶个称心如意的媳妇都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突然,一个大胆的设想,一个绝妙的机会,像拨开云雾的朝阳,披着绚丽的霞光,在母亲的脑海里喷薄而出。

第十九章

三姐许郎三硬件,母拿硬件做文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三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陆陆续续有热心媒人上我家为三姐说亲。这时,母亲脑海里一跃而起的设想,立刻浮出了水面。母亲放话出去,三姐要嫁的人必需具备以下三个硬性条件:一是家庭成分必须是贫下中农;二是必须读过三年书以上;三是必须有一门精湛的手艺。

母亲之所以强调三姐找对象,一定要达到“三个必须”的硬性条件,一是出于对三姐的保护:不再让三姐嫁到五类分子的家庭,受到历史阴影的笼罩;不再让三姐过上没有尊严的生活,受到无知愚昧的奚落;不再让三姐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局限,没有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母亲知道,三姐不像大姐,大姐是个乖乖女,听从大人安排,叫她向东,她绝不会向西。可三姐不同,从小就比较叛逆,有自己的思想,对自己不接受的事情,从来不忍来顺受,得过且过,而是顽强对抗,坚持自己的看法,坚守自己的主张和坚信自己的选择。二是为了哥哥的前程。第三个必须条件如其说是为三姐而设,不如说是为哥哥专设,母亲是希望为哥哥找个从艺的好师父,好让哥哥也能学到一门精湛的手艺,为将来谋生多一项本领,因为母亲一直不甘心哥哥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困死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我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结果,母亲没有与三姐商量,在众多介绍的小伙子当中,选定了鲁家山村的一位,尽管这位小伙子的三个硬件,其中读书的条件还不能打满分,但这个小伙子的其它条件太出乎母亲的意料之外,这叫做计划没有变化快。可是,当母亲兴奋地把自己像“伯乐相马、园丁选种”一样地选好的人选,告诉三姐时,三姐没有像母亲一样兴奋,反而有点不满,说,跟读书少的人相处,是要有心理准备的,将来一定会出现很多的矛盾和问题,不然,怎么会有“知书达理”、“蛮不讲理”一说呢?

母亲无语,因为这话是母亲经常对孩子们说的话。

母亲之所以说计划没有变化快,之所以称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是因为:一、“必须要有一门精湛的手艺”这个条件母亲非常满意,选定的小伙子是方圆十几里顶呱呱的裁缝师傅,无疑,精湛技艺超群,这正是母亲所期待的,毕竟这个条件主要是为哥哥专设的,三姐也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二、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小伙子还是独子,父母双亡,说是在那个饥荒时期病死的,由叔叔养大。家庭关系很简单,三姐嫁过去,大可不必为复杂的婆媳、妯娌关系而伤脑筋,自由发挥空间很大。三、小伙子上了两年小学,上两年与上三年学不存在悬殊,两年三年还真与今后的发展关系不是太大。这三个理由,说得三姐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在母亲面前,在大义面前,在大局面前,三姐表现得还是很从容、很果断,快快乐乐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离春节不到一个月的一天,三姐穿上了大红袄,戴上了大红花,当上了新娘。

第二十章

三姐远嫁鲁家湾,生活不久起波澜。

那年头,结婚简单,不用坐汽车,也没有汽车坐,连自行车都没有,更不用说坐轿子,全国上下早把民族特色的轿子作为旧思想的糟粕,抛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大兴婚事从简、形式**、厉行节约的集体结婚。嫁妆也简单,有个椅子、凳子、木箱子、搪瓷脸盆什么的就算不错了。三姐的嫁妆就是两把椅子和两张凳子,连个脸盘、木箱都没有,是三姐夫选个有月光的晚上,一担挑了过去的。

三姐出嫁的那一天,惠风和畅,冬日暖阳。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更没有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要说有一点婚嫁的喜庆氛围,那就是三姐第一次穿上大红袄。“新嫂嫂,穿红袄,不好看,也还好。新嫂嫂,穿红袄……” 三姐就是在孩童们一浪高过一浪的童谣声中走出了家门,走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全新世界。

三姐的婆家——鲁家山村,离我家有十几公里,不在我们公社的行政管辖之内,鲁家山村由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庄组成,方圆也有好几里地,是一个行政大队建制。鲁家山村周围都是大山,一座连着一座,一岭连着一岭,唯有一条小石道通向山外,交通相当闭塞,出行很不方便,有些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因此,长期生长在这里的乡亲们思想极其保守,文化也相当落后,男人文化就是鲁家山村的主流文化,男人在家是绝对权威,女人在家没有半点话语权,唯有服从。三姐所嫁到的村子,是鲁家山人口最多、土地最少的大村。然而,几百号人的村子里,居然没有担任妇女主任的人选,嫁进村的媳妇大基本上都是文盲,只会像牛一样拼命干活,像母猪一样生崽,致使妇女主任一职一直空缺。三姐的到来,妇女主任的重任就落在了三姐的肩上。

三姐有一个“坏毛病”,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较劲,非常认真,更是执着,只要是她认定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十分到位,有人夸奖三姐完全传承和发扬了母亲的优秀基因。自从担任妇女主任以来,三姐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组织扫盲、举办夜校、化解家庭纠纷、抵制家庭暴力等等,经常受到群众的好评及上级领导的表扬。

但是,工作的无规律和特殊性,常常使三姐不能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样按时回家、按时家务。时间一长,流言四起。三姐夫受不了舆论的压力,与三姐多次发生口角,不管三姐多么语重心长,多么耐心解释,都化解不了三姐夫的误解。三姐夫果断要求三姐辞去妇女主任一职,做一个规规矩矩、明明白白的媳妇,免得人家说三道四、春长秋短。三姐是个有个性的人,做人做事都是坦坦荡荡,她常说:为人莫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人家越是这么胡说,三姐就越是置之不理,把流言当作耳边风。然而,在鲁家山村土生土长、受着传统文化熏陶的三姐夫,无法接受那些像苍蝇一样嗡嗡嗡乱叫的流言蜚语,无奈之下,三姐夫发出了一道严厉的通牒:三姐若再不辞去村主任一职就离婚。

离婚在家里闹一闹也就罢了,后来闹到了大队,闹到了公社,自然也闹到了我家。父亲看到三姐的进步,打心眼里高兴,批评三姐夫不求上进,不求甚解,简直是无理取闹。不久,三姐夫与三姐闹离婚被外界谣传为三姐要抛弃三姐夫,是三姐嫌弃三姐夫忠厚老实,自己在外头另有相好。俗话说,谎言连续说上十几遍就不是谎言而是真理了。这样以来,致使不明真相的人,一齐把指责抛向了三姐。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山村,倔强的三姐凭着她一个人的坚持,再大的能耐,也显得苍白无力,即使有浑身的嘴巴也说不清楚啊。

母亲相信自己的女儿是无辜的,是中伤的,常言道,铳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谁叫三姐一出手就让大家瞠目结舌呢?母亲思来想去,从抚爱的心里倒升起了一道莫名的忧虑。

难道母亲想出了拯救三姐的什么高招?

第二十一章

三姐受屈娘家诉,母劝三姐莫求全。

了解女儿莫过于母亲。为人爽直、机灵好强、有思想、爱礼面、多谋略、独见解……这些特质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落在了三姐的头上,正是三姐有了这些一般媳妇所不具备的特质,三姐才付出了常人好几倍的艰辛。

这天,三姐哭着回了娘家,母亲就知道,这次的矛盾闹大了,是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一般情况下,三姐是不会随随便便回娘家的,不就是与三姐夫吵架的那点儿事么?平日里,特爱面子的三姐,哪怕与三姐夫吵得打了起来,都要装出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跟大伙同出同进。有一次,在公社参加妇女**大会时,手上的伤痕被公社**看见了,问是怎么回事,三姐回答是上山砍柴时不小心划伤的。其实不然,那伤痕就是与三姐夫吵架时,三姐夫给留下的。三姐的处事哲学是:闹矛盾很正常,受委屈自己扛,家丑不可外扬。

但是,三姐也有扛不住的时候。

这次,三姐不管怎么开导,不管怎么打压,母亲把以往劝三姐所有用过的招法都用遍了,三姐还是不依,决定真的与三姐夫离婚。母亲没辙了,母亲从三姐那双坚毅的眼神里,读到了三姐的委屈和坚毅。三姐噙着泪水说,再也不会回到鲁家山那个粗暴、胡闹的家里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也难怪三姐,忙完了公务还要忙家务,忙完了大人还要忙小孩,贪早恋黑,马不停蹄,一天下来,整个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可是,三姐夫不但不帮忙,还说活该,甚至还说些风凉话。长此以往,俩口子失去了共同的话语基础,自然就谈不到一起,争吵节节升级,有时干起仗来,落得双方不是这里青一块,就是那里紫一块,但吃亏的还是三姐。

三姐与三姐夫经常吵架的事,是哥哥回家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的。

三姐出嫁后,哥哥就成了三姐夫的开山弟子。这正是母亲精心设计规划的理想结局,可谁也没有想到,成就了哥哥,却害了三姐。母亲的这种如意算盘,完全没有料到会把三姐打得如此痛苦。三姐是坚强的,是不可屈服的。这次,三姐第一次带着满身伤痕给母亲看,母亲被震撼了,一双布满老茧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把三姐搂在了怀里。此时此刻,母亲的心被三姐的遭遇震碎了,泪影婆娑地说,三女呀,是娘害了你哟。

三姐夫来过多次请罪,三姐还是没有原谅。这时,母亲出面了,狠狠地批评了三姐夫的野蛮行为,要求三姐夫仅仅是认错还不够,要痛改前非,保证以后不再发生同类事件。三姐夫是个憨厚老实之人,毫无歹心毒意,从小缺少母爱,家庭教育匮乏,从村里人那儿学来的大男子主义陋习,影响着他的人生。他也知错了,下跪向母亲保证,往后,再也不会伤害三姐一根汗毛。

从三姐夫的真心诚意和忏悔的态度来看,母亲看到了三姐将来的曙光。母亲也批评了三姐,说,不要太逞强了,什么屁主任就不要当了,所有的问题核心就源于那个屁主任,就是那个屁主任搅乱了大家正常的生活秩序。如今,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五个月了,还指望生个小子呢,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做你的乖媳妇,当你的好妈妈多好哇。但话又说回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有缺点才正常,只要真心改了不就好了吗?我保证仅有这次,绝无下次。

是伤害得太深,还是决心铁定,母亲那语重心长的安抚,三姐根本听不进去。

可是,几天过后,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三姐回到了鲁家山村,回到了她一手创建的小家。没有三姐夫的迎接,也没有母亲的护送,更没有太阳从西边出来。

是谁,让三姐改变了主意呢?

第二十二章

拨开浮云向天外,一程山水一程歌。

当然是母亲,是母亲对三姐说的最后一番话。

母亲对三姐说的最后一番话是这样的:三女呀,你不回去,我理解,我也支持,我也晓得你是万不得已,没到这个份上,你是不会回娘家的,母亲也是受过委屈的人,心也是肉长的。但是,你弟弟呢?他的前程全系在你的身上呀,你离婚了,你解脱了,你自由了,可你弟弟就完蛋了。

三姐低下了头。

让所有的自尊见鬼去吧!让所有的坚持见鬼去吧!让所有的嘲讽见鬼去吧!第二天,收拾好几件衣服,还没等到鱼肚白在茫茫的群山边泛起,三姐就回鲁家山去了。打自以后,三姐与三姐夫相处得很和睦,再也没有吵过架。村里的妇女主任,三姐也没干。三姐的第二个小孩也出生了,还真是个男孩。三姐非常低调地当起了家庭主妇,把家里料理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条。

三姐听了母亲的话,做回了原生态的自己。

改革开放是春风,吹得神州万木荣。在这个风生水起的改革开放年代,三姐再也耐不住寂寞,就跟母亲商量,想在村里开一家小杂货店,当个体户。母亲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到了三姐展示个性魅力的时候了,就同意了三姐的想法。从小就是在商业环境中长大的母亲嘱咐三姐,做生意要仁中取利,义中求财,要把诚信看作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俗话说得好“诚者,五常之本,百业之源也”。

就这样,三姐第一个在鲁家山村开起了小杂货店,这一举动像一股春风,给闭塞的鲁家山村带来了清新的风尚。一年过后,三姐充分发挥三姐夫的专业优势和技术特长,把小杂货店改为专营服装及来料加工的服装店,还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春晖”服装店。两年后,三姐把自己一手打造的“春晖”服装店搬到了湖口县城,开在了石钟山脚下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三姐站在了全县百名“万元户”的表彰台上,戴上了大红花。十年后,三姐把“春晖”服装店搬到了江西省会城市——南昌。来南昌后的三姐,就像鱼跃大海,迅速调正经营思路,把当年的“春晖”小服装店升级为春晖服装(南昌)贸易有限公司,做起了服装进出口业务,生意做到了海外。

哥哥在三姐家当了三年学徒后,回到了家里,一边干农活,一边做些缝纫活。哥哥是个极斯文的小伙子,平时很少言语,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哥哥又是一个极有创意的小伙子,设计出来的服装打破了当时只有中山装一统天下的格局,开辟了西装、夹克装等新颖别致的时装新潮流,得到了全村及周边村庄群众的一致好评,公社机关里的工作人员都来找哥哥设计结婚服。母亲看着心爱的儿子长得朝气蓬勃,一表人才,又有一手服装设计的绝活,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心想,儿子有这么好的技术,要是能在大城市里露露手,或许会有更大的发展,这时,母亲想到了姨妈。

母亲的想法再也不可能给外婆讲了,因为外婆已经过世一年多了。姨妈毕竟是姨妈,**以后,姨妈几乎没来过我家。但是,为了儿子能在九江市的大舞台充分展示他的才艺,母亲还是像外婆在世一样,带了些农产品和土特产,去了一趟姨妈家。

姨父姨妈都不在家,表姐与表哥也都在学校,只有二姐一人在家。如今的二姐再也不是腼腆的小女生了,而是国家**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九江市国营棉纱二厂当技术员。

母亲的突然造访,让二姐感到不知所措、恐慌不安。

第二十三章

二姐相亲虚荣起,不料伤害慈母心。

二姐长得俊俏,都说是母亲年轻时的翻版,文文静静,彬彬有礼,叫人看了就喜欢。上班的第一天,二姐就被时任材料科的科长章凡盯上了。章凡是学材料专业的大学生,工作近三年,一直没有成家,家里人都为他的婚事着急。二姐的出现,使章凡找到了一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感觉,用章凡的话说,那就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年来的交往,二姐与章凡彼此都产生了好感,建立了恋爱关系。

二姐谈恋爱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姨妈的耳朵里,作为母亲当然高兴,毕竟二姐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姨父下放到农场改造,只呆了一年半,之后调回九江市庐山区**委员会担任领导职务,工作特别忙,事情特别多,家务事包括二姐恋爱的事,姨父无暇顾及。姨妈把二姐在厂恋爱的事告诉姨父时,姨父感到很愧疚,但更多的是高兴,他提议,在合适的时候双方大人见见面,大家都没有意见的话,就定下这门亲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用再走程序了。

姨父姨妈开明的提议,得到了章凡爸妈的一致赞同,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约定:先在男方家吃午饭,再到女方家吃晚饭,采用这种交流方式,增进彼此的了解,既简单又节俭,符合当前潮流。就在这个约定进行时的这天下午,母亲突然出现在二姐面前,这下给二姐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原来,二姐在介绍家庭成员的时候,没有把自己不是姨妈的亲生闺女告诉章凡。二姐十分担心,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冒出个乡下母亲,章凡能接受得了吗?为此,二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母亲看出二姐欲言又止、很不自在的样子,知道二姐一定有难言之隐,就说,闺女有什么事不好说,娘马上就走。

二姐没有挽留。

母亲正准备离开,姨父姨妈回来了。姨父说,真是天道酬勤,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未来的亲家公居然是二十年前的老朋友,现正在湖口县担任县委**,刚才还在责备二姐没有通知母亲一起来见个面。巧,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姨妈把二姐男女双方家人相约的事、上午见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并且邀请母亲一起参加晚上的聚会。母亲是又惊又喜,激动不已。然而,善解人意的母亲很清楚,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冒昧出席,会使大家很尴尬。这时,母亲决定,还是回避比较好。

一再挽留,母亲还是没有同意,与姨父姨妈道别后,匆匆地赶回乡下。匆忙之中,母亲把哥哥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三天后,二姐与章凡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到了我家,章凡亲切地喊母亲妈,喊父亲爸,并说以后会经常来看望双亲。父亲没有什么特别激动的表情,答应了一声就继续忙他的事去了。母亲不一样,喜悦写满脸庞,一边招呼客人坐,一边责怪二姐也不先通个信,弄得一点准备都没有。二姐说章凡不让,要给双亲一个惊喜,才临时决定来拜亲的。

原来,二姐夫知道二姐不是姨妈的亲生女儿后,没有半点不高兴,更没有半点瞧不起二姐的意思,相反,还批评二姐,不要太虚荣,更不要对母亲有偏见。二姐感到很愧疚,更多的是感激。

一个月后,我家来了一位谁也没有想到的特殊客人,把母亲吓了一大跳。

第二十四章

常忆故人未相见,东风吹梦到桂园。

一个普通的日子。

母亲在猪圈里喂猪,正在跟猪说着话呢。这时,哥哥急匆匆地过来告诉母亲,说,有位不速之客找她,说是从县里过来的,现在就在堂屋门前等候。堂屋与猪圈有十步路遥,母亲赶紧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把乱发理了理,急切地向堂屋走去。

这时,来客也急忙迎了过来。经过简单的自我介绍,母亲怔住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二姐夫的老爸——现正在湖口县担任县委**的章平。

章平与姨父通过儿女联姻,拾回了失散二十多年的友情。得知母亲在农村养育了那么多儿女,吃了那么多苦头,还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觉得母亲确实不简单,一个真实的贤妻良母形象在章平的脑海里愈见清晰。章平决定,不管工作多么忙,也要专程来趟我家,拜会我母亲,拜会正宗的亲家母。

章**今天突然拜访,母亲没有半点准备。

章**拉着母亲的手激动地说,****时期,他是部队上的人,专门负责在长江航道上为新四军筹集急需物资,尤其是部队紧缺的皮花药品物资。期间,跟姨父、舅舅、外公都有过多次的交往,结下了很深厚的友谊。外公也是为了帮助新四军才被****杀害的,外公对**斗争的胜利做出了贡献。他还说他也知道外公有个小女儿在湖口乡下,就是未曾谋面。****胜利以后,他去了东北,参加了****。南下以后,组织上把他安排在南昌铁路局工作。后来又在“五七”干校呆了几年。再后来,又调到九江港务局担任****。去年被组织派到湖口县担任县委**。转来转去,二十几年了,要不是儿女亲缘,恐怕一辈子也见不着我母亲。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有缘总会相聚的,母亲有点激动,眼泪在眼圈地打转,激动地说,这是远在天堂的父亲和哥哥显灵,是祖宗在保佑,不然,那有我们的儿女结亲呀。章**也连忙说,是的,是的,意外的事情虽然是偶然的,但偶然也有其必然性,是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大家只顾说话,竟然忘了请客人进屋喝茶。母亲突然意识到有点失态失礼,赶紧招呼客人到屋里喝茶,吩咐哥哥赶紧去烧开水。这时,听说县里最大的领导来我家看母亲,村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把我家门口一个小小的晒场围得水泄不通。尽管乡下的居室不同城里,但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章**进屋并没有坐下来,而是东看看、西看看、上看看、下看看。还特意去了草房,哥哥正在草房烧开水,把整个茅屋弄得浓烟滚滚,一切都在烟雾之中。章**就像下基层到老百姓家里了解民情一样,回到堂屋,章**亲切而和蔼地对母亲说,家里很简单,也很整洁,如今往后家里还需要什么帮助就尽管说,不用太客气,一家人嘛。这时,哥哥把一壶开水提了进来,为章**沏茶,母亲灵机一动,逮住了一个好机会,正犹豫着是否可以向章**提提哥哥的事。

突然,一位**模样的人,急匆匆地挤进人群,夺门而入,把母亲拉到一旁,贴着母亲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母亲昏厥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父在工地祸天降,吓得母亲落魂魄。

这个**模样的人不是别人,是公社礼堂建设工地的负责人,全公社五类分子在公社礼堂做义务工的事儿,全部由他负责,父亲近期都在公社礼堂建设工地上做义务工,他的突然出现,母亲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确实,这次他带来的是最坏的消息:在公社礼堂的建设工地上,父亲从三楼屋顶上跌落下来,伤势很重,现在已经送往公社医院抢救。

……母亲苏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哥哥一个人在守着她,第一次见面的章**不见踪影。哥哥把章**冷静处理混乱场面并安排哥哥照顾母亲,然后迅速赶往公社医院的全过程,告诉了母亲。当即,母亲决定也要赶到公社医院去。

公社医院平静而安详,知了依然在树上叫个不停,没有半点不寻常的迹象。母亲找到院长,院长说,父亲已转到县人民医院去了,医院还派了两位护士护送去了,是章**用自己的吉普车送去县人民医院的。当时,大姐夫已经离开了卫生院,被调到了县中医院工作,大姐也得到了县中医院家属随迁的照顾,做了一名护士。

要是胜利还在卫生院该多好了。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父亲被送入县人民医院急救室后,章**对院长交代:这个病人是我妹夫,不要考虑其他的因素,一定要把他救治好,药费会及时送来……大概是有了章**的亲自交代,父亲在医院里得到了最好医生的救治,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特别护理。大姐夫与大姐知道后,也及时感到了父亲身边,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轮番照料。

终于,父亲从死神的手里逃了回来。

在父亲住院的两个半月里,母亲没有睡过一次踏实觉,没有吃过一餐踏实饭,她的心一直在牵挂着父亲的伤势。父亲出院那天,母亲一直是扶着父亲,一直是泪流满面。母亲说,真是吉人天照,要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碰到章**,恐怕父亲的小命就难保了,章**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啊。

出院后的父亲,身体还是很虚弱,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偶尔帮母亲做些家务,大部分时间还只能躺在椅子上疗养休息。母亲明白,父亲出事的主要原因是身体太虚,压力太大。父亲说,出事那天他突然感到头昏目眩、四肢无力、脑子一片空白……等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县人民医院。为此,母亲觉得很内疚,自责自己把关注力全部放在了儿女身上,忽视了父亲,当即决定,把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宰了,结结实实地炖一碗活鲜鲜的鸡汤,并亲自端到了父亲手上,说,对不起,我的心全在儿女们身上,忽视了对你的关心。这时,父亲没有说什么,一向恃才傲物的父亲,顿时,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落在母亲的手上,也印在了母亲的心上。

父亲这次出事,虽然给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但是对整个家庭的凝聚力和抗风险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大姐、二姐、三姐都自觉地伸出援助之手,主动为母亲分忧。哥哥、四姐一天比一天成熟,干活都不分重轻。我也不敢惹事,处处小心翼翼。一向娇声娇气的小妹也乖巧多了,整天安安静静……这,使母亲得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

一个月后,一个特好喜讯,让母亲哼起了久违的民谣。

第二十六章

哥哥进城当工人,乐得母亲笑吟吟。

这个喜讯之所以特好,就是母亲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二姐为哥哥在九江市找到了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到九江市国营第一服装厂设计车间当技术徒工。接到这个喜讯后,母亲高兴极了,嘴里哼起了久违的民谣。

母亲说,最了解母亲心思的是二姐。

哥哥去九江服装厂上班,不是说去就能去的,要经过严格的审批程序。这个程序是:首先由生产小队开具同意证明,证明该劳动力可以去外地学徒,不会影响生产小队里的农业生产,**思想可靠,团结同志,没有任何劣迹;其次,由大队领导签上政审合格的意见并加盖公章;最后由公社审核同意,加盖公章,发放由公社开具的政审合格证明。只有这些手续办妥以后,才能可以外出。哥哥拿到公社开具的政审合格证明以后,第二天就去九江市第一服装厂报到去了。

哥哥能拿到这些政审合格证明,整整花了一个月时间,是母亲拉着哥哥到处求情而得来的,母亲说,只要哥哥能顺顺当当去九江上班,要她下跪一百次都行。临行前,母亲交代哥哥:一、亏心的事不要去做;二、惹事的话不要去讲;三、跟有孝心的人交朋友;四、尊敬师长;五、不要怕吃亏,肯吃亏不是痴人。

哥哥到九江服装厂当学徒工,属于编外的那一类临时工,临时工往往要比正式工多付出好几倍的艰辛,就劳保福利方面也与正式工大相径庭。哥哥来到设计车间以后,拜设计车间卢主任为师,成为了卢主任唯一的一位编外弟子。哥哥很听话,也很勤奋,从来不跟工友们争吵,工友们经常指挥哥哥做这做那,哥哥也从来不去抱怨。哥哥想,再苦再累,总比在家干农活强多了,何况又不是自己做不了的活。在卢主任的亲切教导下,再加上平时多积累、多学习,哥哥学到了许多专业方面的知识,掌握了许多操作方面的技能。

一年一度的全省纺织行业劳动技能大赛开始了,哥哥被卢主任推荐,代表全厂参加了服装设计、裁剪、制作一条龙的劳动技能比赛,谁都没有想到,哥哥竟然荣获全省第二名,捧回了一个金灿灿的奖杯。上至厂长、下至普通工人,无不欢欣鼓舞。宣传科在全厂组织了向哥哥学习的专题学习班,还在黑板报上办起了向哥哥学习的专栏,号召全厂工人向哥哥学习。《江西日报》、江西人民广播电台、《九江日报》、《浔阳晚报》、九江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对哥哥的先进事迹都进行了全方位的报道。

由于哥哥为企业创造了骄人的成绩,历史性地开创了服装厂工作的新局面,受到了九江市纺织工业局**的表彰,厂**决定对哥哥给予转正嘉奖。从此,哥哥办理了农转非——从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成为九江国营第一服装厂的一名正式技术工人了。

不管是歪打正着,还是偶然巧合,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就是,哥哥用自己的亲历亲为,证明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做个有心人,时刻准备着,机遇总是降临有准备的人。

这件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来得太突然了,让母亲缓不过神来。母亲反复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难道真的是“天降大任于我儿也”?

第二十七章

省级大赛显身手,改写历史谱华章。

与其说是天降大任,不如说是歪打正着。

九江市国营第一服装厂,是一家具有光荣**历史的老厂,其前身就是****时期外公开办的棉纱厂,当年为皖南新四军提供了大量的棉衣、棉被和鞋帽等军需品,外公被****杀害后,****查封了棉纱厂。****投降后,外公的两个弟弟又接着开办起来,为解放军后勤补给做了大量的工作。全国解放后,九江棉纱厂改造为九江市国营第一服装厂,为国家每年下达的纺织任务,做出了突出贡献,是九江市纺织系统每年受表彰、出劳模的优秀企业之一。**以后,服装厂以抓阶级斗争为纲,把一些技术骨干和劳动模范都靠到了路边,致使每年一届的江西省劳动技能竞赛,服装厂总是进不到前三甲。常此以往,服装厂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大家对劳技竞赛灰心意冷,丧失信心。

一直把哥哥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时任厂设计车间主任,哥哥磕过头、拜过师的卢主任,向厂办举荐了哥哥。卢主任在厂里算是一位技术权威,****时期入厂入党,曾荣获省劳动技能大赛三等奖,省、市劳动模范。为了培养新生力量,响应劳模要发挥“传、帮、带”的号召,卢主任选拔了一批青年工人作为徒弟,进行手把手的传道授业。哥哥能成为卢主任的弟子,完全是被哥哥的好学与真诚以及扎实的基本功所感动。这次参赛,大家都不积极,都觉得无所谓,但又不能空缺,不能不参加。卢主任再三斟酌,权衡技艺,觉得还是哥哥具备了参赛的技能,于是,卢主任破天荒地向厂办举荐了哥哥。经过厂**集体研究决定,同意哥哥代表全厂参赛。

卢主任把哥哥叫到了办公室,把厂**做出的决定告诉了哥哥,哥哥觉得有点唐突,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卢主任说,没有想到的事情多着呢,这次参加全省劳技大赛,无论是从设计还是从制作上,你都比你的师哥师姐们有实力,是我向厂办推荐了你,希望你创造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奇迹,这就叫做“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时,卢主任的女儿卢莉也十分支持哥哥参赛,为哥哥加油,她对哥哥说,师哥,该到了你出手的时候了,我坚信你那深厚的技术底蕴一定会焕发出耀眼的光芒。卢莉是哥哥的师妹,交往很好,情同亲兄妹。她的鼓励无疑为哥哥树立必胜信心担当了力量。

与那些同门师兄弟大不一样的是,哥哥比他们多了跟三姐夫真刀真枪的三年历练,因此,哥哥决定一定不能辜负师父的期待,一定不能辜负师妹的期待,更不能辜负厂**及全体员工的期待,也该是“站在浪头搏一回”的时候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哥哥就是这样地给厂里争来了历史性的荣誉——江西省纺织行业劳动技能大赛第二名。

哥哥在厂里工作还不到两年,就拿回了省里的比赛大奖,赢得全厂人的赞誉,不仅给厂里拾回了信心,还使母亲喜上眉梢,笑口常开。母亲常常在我们面前夸耀哥哥,要求我们向哥哥学习,做一个有本领、又听话、受尊敬的人。

不久,四姐还真的给母亲送来了一个大礼包。

第二十八章

四姐劳技脱颖出,敢当全乡状元郎。

母亲感到最骄傲、最自豪、最开心的事儿,莫过于儿女们不断取得出色的成绩,莫过于听到周边群众对儿女们的赞许。

哥哥办完户籍迁移不久,文桥公社举办了一年一度的农民运动会,四姐被大队推选为插秧比赛选手。熟料,四姐在强手如林的插秧比赛中,拿到了第一名,捧回了一个红彤彤的热水瓶和一张红彤彤的大奖状。全公社人的惊喜目光投向了四姐,全大队及全村人的赞许目光投向了母亲,母亲高兴极了,那一天,母亲要求父亲多讲几个故事给我们听,我们又一次以听《花木兰从军》的故事,分享了四姐的快乐和母亲的喜悦。

父亲讲故事尤其是历史故事,全村的人都知道。每次我们考试考得比较好,或者受到老师及村里人的表扬,父亲就以讲历史故事犒劳我们。什么《狸猫换太子》、《薛仁贵征西》、《薛刚反唐》、《三打白骨精》、《东周列国故事》、《智取生辰纲》……等等,都是从父亲的奖励中听来的。

可是,这次听父亲讲故事,大家都是乐呵呵的,唯有我是最没有心情的,因为我第一次被母亲狠狠地揍了一顿。

在农民运动会上,看热闹的人很多,田塍、堤坝、山头、路口,到处都是人,平时难得出门的男女老幼,几乎齐刷刷地赶到了比赛现场,真可谓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好一派热闹、喜庆、充满活力的景象。

看热闹的人多,做小买卖的也多。就在摆满各种水果的摊位前面,来往行人摩肩接踵。我与同村的几个小伙伴,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混在人群,把这个苹果瞧一瞧,把那个香瓜摸一摸,一种强烈的欲望在我们心中燃烧。这时,一个窃取水果的计划在我脑海里升起,我跟小伙计们商量,采用“移山填海”战术,从卖水果的摊位上偷些水果来解馋,大家一致同意,把工分好以后,大家配合默契。不一会儿,散发着香味的好几种水果,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尽情地分享到了智取的果实。

说实在的,我们纯粹是一种好玩而已,没有什么其他的企图,也没有去考量会产生什么不良的后果,吃完了也就没事了。回村后,这件事全村的人都知道,村里人都夸我有主意、有计谋。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母亲不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表扬我,反而把我叫到家里要我跪下,然后拿起扫帚,用扫帚柄打我屁股,一边打一边说,谁叫你不学好,谁叫你不争气,偷人家的东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打死你算了,只当少生一个。我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对我这么凶、这么怒,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知道这次是玩过火了。我拉着母亲的手,含着泪说,我保证今后再也不去偷人家的东西,我保证今后再也不去偷人家的东西。

当时,父亲不在家,要是父亲在家的话,恐怕我会更惨。后来,母亲要求我写一份反省深刻的保证书给父亲,父亲回家后看了保证书,没有深加追究,只说了一句:关键要看以后的表现。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拿过人家半点东西。

四姐一下子成为全公社最耀眼的技能明星,收获了许多的赞誉。母亲常常告诫四姐,莫学桃花一时艳,要学松柏四季青,要知道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明星。我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很快也随着四姐给全家带来的喜悦而烟消云散了。  

一天,公社通讯员给四姐送来一份通知,四姐看后,喜滋滋地交给母亲。母亲看后,疑云一脸。

第二十九章

鲤跃龙门入大海,海阔天高万里长。

公社通讯员给四姐送来的通知上说,为了充实公社文艺宣传队的力量,公社**研究决定,在全公社范围内,选拔四姐等十位**思想好、文艺天赋强的男女青年社员,增补到公社文艺宣传队,为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接通知后,立即办理小队、大队两级审批手续,三天后,到公社文艺宣传队报到。母亲看到这个通知后,喜忧参半,可喜的是四姐终于可以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了;忧的是四姐是个大姑娘,在文艺宣传队能搞一辈子宣传吗?

在我们村里,与四姐同龄的女孩有十几位,四姐在她们当中算是比较伶俐的一位,做事干练、利索,人也长得漂亮,尤其是**样板戏唱得很棒,还是大队宣传队员。什么《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智取威虎山》、《洪湖赤卫队》、《白毛女》……这些样板戏,四姐都会唱、都会演,唱得字正腔圆,演得惟妙惟肖。在每次公社组织的文艺汇演中,四姐表现都很出色,多次获得上级领导的高度赞扬。这次,四姐在农民运动会上再一次表现突出,再一次凭实力走进公众视线,四姐被选入公社宣传队是无可厚非、水到渠成的。

但是,事情往往是这样,过于顺利会让人不敢相信。母亲心想,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会落在四姐身上?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设局?还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打四姐的主意?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母亲不得不犹豫,不得不顿生疑云。可是,单纯而自信的四姐觉得不可思议,说,妈,不要把事情都想象的那么复杂,那么糟糕,或许真的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呢。

望着四姐那充满渴望的大眼睛,母亲还是没有正面答应。

这时,我正准备上学,母亲把我叫到眼前,问我对四姐的事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我不假思索地说,四姐能到公社宣传队,是老天爷的安排,也是四姐凭能耐争取来的,有什么不好?想当年,花木兰要不是替父从军,哪里还有传颂千古的巾帼英雄呢?所以,平台很重要,机会更难得。母亲愣了一下,再也没有问我什么问题,就马上叫四姐上小队、大队办手续,上公社报到去。

半年过后,湖口县黄梅戏剧团到各公社宣传队挑选演员,四姐过关斩将,一举通过多重考核,以优异的成绩被县剧团选中,成为了公社唯一一位被选上吃皇粮的正式演员了。

四姐的又一次成功,再度引起大家的关注。来我家祝贺四姐的人络绎不绝,有公社的领导、有大队的**、有四姐在宣传队的同事。这时,母亲很感慨,说,四姐在去不去公社宣传队的问题上,多亏了我提出绝对支持的意见。哥哥也夸我有远见,鼓励我继续为母亲当好参谋,他特意奖励了一本精装《新华字典》给我,还在扉页上写下了大诗人陶渊明的诗句: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我知道,哥哥希望我不仅要有超越四海的壮志,更要有展翅高飞的理想。

第三十章

我能成为中学生,父母脸上荡春风。

自从我上中学以后,母亲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会听听我的意见。母亲常说,家里七姐弟中,数我念的书最多、胆子也最大、思想最先进、见解最分明。

记得当年我小学五年级毕业时,全家人都担心我会不会像哥哥一样面临辍学,父亲在家老是自责自己连累子女。一天,父亲没有跟母亲商量,自个地去找小学校长,了解升学情况。校长告诉父亲,今年与往年不一样,我可以参加上中学的考试,成绩从高到低,按一定比例择优录取,这次真的是不惟阶级成分,不惟父母历史,只惟考试成绩。父亲回家后,把这个惊天喜讯告诉了母亲。母亲半信半疑,当即去找了小学校长,校长把对父亲说过的话对母亲重复了一遍。尽管如此,母亲的心还是悬在半空中。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个说法,第二天一早,母亲赶到公社中学找中学校长。如今的中学已经开办到了各个公社,不仅开设了初中部,还开设了高中部。校长把招生的政策和要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这时,母亲的心落地了。也就是说,我确确实实有上中学读书的希望了。

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全家人终于盼来了我上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月朗星稀,清爽怡人,父亲就坐在嗮场上为我们讲了一个晚上的故事,母亲也为我们拍了一个晚上的蒲扇。

九月一日,秋风朗朗,我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到了中学报到。当时学校宿舍不够用,不能满足所有学生的住宿,学校规定,一公里以内的学生都必需走读。我家离学校不到一公里,自然,我就成了走读生之一。

我上中学读书,对我家而言,算是件破天荒的大事,因此,全家人把服务重心都向我集结。一段时间以来,哥哥常常给我带来一些城里人的现代气息: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是第一个穿上尼龙短袜,第一个穿上白色运动鞋,第一个戴上绿色军帽,第一个穿上橡胶底的黄色牛皮鞋……这些,使我在全班、全年级甚至在全校都走在了时尚的前列。作为一所僻远的乡村中学,我的新潮,我的前卫,成为了学校的一大亮点,也成为了同学们羡慕的焦点。

可是,打自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和同学们就没有一天正儿八经地坐在教室里好好上课,不是到这里平整土地,参加农业学大寨,就是写大字报,参加“反击右倾翻案风”大批判,不是去听贫下中农讲忆苦思甜,就是去公社礼堂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报告。

母亲管不了那么多,只管我天天背着书包,穿着整洁的衣服,跟着大伙一起上学,快快乐乐去,平平安安回,心里就踏实,心里就高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件让母亲始料未及的大事发生了。

第三十一章

春潮带雨晚来急,哥被牵连炒鱿鱼。

这件始料未及的事情,犹如日本广岛上爆炸的原子弹,强烈的冲击波,把没有半点防备的母亲震懵了。

这颗爆炸的原子弹就是哥哥被服装厂开除了。

事出有因:“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在厂里搞得如火如荼,热火朝天。上级领导向厂里要运动成果,厂里把技术权威卢主任作为最新揪出来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报了上去。为了扩大战果,要求哥哥与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划清界线,指证走资派的反**罪行。哥哥一直以来是把卢主任看作是自己的再生父亲,崇敬而爱戴。哥哥说,要他跟师父划清界线,要他昧着良心给师父编瞎话,除非“长江倒流三天水,庐山低下八分头”。哥哥的坦诚、直率和不配合,使师父避免了一场牢狱之灾。最后,师父被撤销一切职务,当了清洁工。哥哥以包庇走资派,遭到了厂里最严厉的处分:开除。

哥哥被开除,对哥哥而言,也只能是“无何奈何花落去”了。临行前,师父送给哥哥一句话:“天理自然有公道,好人必然有好报。”想想师父的告诫,哥哥的心情平静而安详。相反,心情极不平静的是母亲,她感觉天要塌下来似的。母亲一直没有弄明白,哥哥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教诲去做人做事的,这,难道是错了吗?后来,母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说,我儿是为了师父才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值!

哥哥从九江服装厂打道回府以后,重操旧业,受到了乡亲们的热烈欢迎。乡亲们自觉排序,这家请哥哥做两天,那家请哥哥做一天,尤其是在春节前夕,哥哥几乎每天都要加班,有时加班到第二天早上。每次看着哥哥忙碌的身影,每次听见乡亲们对哥哥的赞许,母亲的心平静了许多,也慰藉了许多。

随着大姐夫调入县中医院工作后,大姐一家也随迁到了县城,两个外甥送入了医院幼儿园,大姐也按照政策照顾,成了医院一名正式护士,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四姐招入县黄梅戏剧团以后,住在集体宿舍,离大姐家不远,同属一条街。四姐周六周日不回家就去大姐家,有事就跟大姐商量。这次,四姐带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来问大姐,大姐一听,忙说,这个问题她做不了主,一定要去问问母亲,让母亲拿主意。

星期六下午,大姐一下班就带着两个外甥回了娘家。黄昏时分,外甥就吵着要回县城,要不是父亲答应给他们讲《三国》的故事,他俩就会吵得全家都不得安宁。上一次他们来,父亲不在家,到了黄昏的时候就吵着要回家,无奈,母亲与大姐只好披星戴月,连夜赶回三十里,把他们送回了县城。这次大姐省心了,一心一意帮母亲忙家务。之后,大姐把四姐跟她说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没有反对,也没有感到突然,只是略加思索地说,子大父难管,女大母难当,一切顺其自然吧,但有一条规矩不能改,哥哥先,妹妹后。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是母亲发明的,也不是父亲确定的,而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在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历史沿革中,传承了若干年,至今尚未式微。

第三十二章

哥哥成家无音讯,四姐有了意中人。

哥哥回家以后,母亲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很不舒坦,要不是哥哥表现得有所谓有、无所谓无,处处积极主动,恐怕母亲一刻也不能轻松。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慢慢的,哥哥成家的大事,上升到了父母眼前最大的**。

在桂园村里,哥哥的同龄人,基本上都成家了,有的还当上了两个孩子的爸爸。哥哥去九江工作以后,环境发生了改变,哥哥的婚姻观也发生了改变。母亲知道,城里人成家都比较迟,不像乡下人都早成家早当家。因此,哥哥的婚姻问题,母亲一直没有作为最主要的问题来解决。如今,哥哥已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不然的话,四姐就要在哥哥之前成家了。

四姐大我三岁,年芳十九,是个典型的传统靓女,尚未去县剧团工作之前,我家的门槛就差不多被做媒的人踏平了。如今,四姐幸运地摆脱了农村,并且从事自己最喜爱的工作,四姐愈发透出青春美少女的丰韵俊艳。

曾在公社供销社工作过一段时间的王江,是四姐在县城第一个认识的小伙子。王江是在县城长大,独子,是父母的掌中宝。父亲是县供销社主任,跟县黄梅戏剧团团长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他们两家走得很近,家里有什么大事都互通往来。王江管团长叫叔,团长管王江称侄。四姐先脚调入剧团,团长后脚就告诉了王江。

在团长的撮合下,在不到一年的交往过程中,王江与四姐彼此感觉良好。四姐觉得可以与王江交往,并不是看在他老爸是什么领导,而是觉得他确实不错:做事肯吃苦,办事也很稳重,知识面也很广,没有官家子弟的半点矜夸。发生在九江、湖口的许多历史事件,常常是四姐与王江交流的话题,如:苏轼与石钟山的故事、朱元璋与鄱阳湖的故事、宋江与浔阳楼的故事、周瑜与点将台的故事、陶渊明与五柳的故事、白居易与琵琶女的故事等等。四姐虽然只读了小学四年级,但受父母的影响很大,了解了许多历史故事,积累了丰富的文史知识。四姐还觉得王江有很强的亲和力,跟王江在一起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感觉,这或许就是投缘吧。王江也有好几次向四姐提出订婚的请求,四姐也一直没有回应,四姐觉得必须要得到家里父母的同意才行。

于是,四姐就把这件婚姻大事告诉了大姐,让大姐去问问母亲。

母亲的态度很明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时,哥哥发话了。哥哥说,支持四姐建立恋爱关系,同意四姐定亲。哥哥还劝告母亲,要改一改老思想、旧观念,不要受一些陈旧封建的东西所束缚。哥哥还向母亲承诺,一年之内,一定娶回一个贤妻良母式的乖媳妇给母亲看看。

母亲笑了,笑得很不自然。看来,哥哥的这番话,让母亲坚守了一辈子的传统观念,开始在四姐身上松动。

大姐把母亲、哥哥支持的消息转告了四姐,四姐也及时把家里的意见反馈给了王江,兴奋的王江,迅速把四姐同意订婚的喜讯报告了父母。

然而,四姐与王江等来的却是一瓢冰凉的冷水。

第三十三章

四姐恋爱风云起,借得春风度玉门。

王江追四姐的事,王江父母早有所闻,也知道是团长在撮合,就一直没有去过问。如今王江慎重地提出与四姐相亲,着实把父母激动了一把。于是,王江父母开始对四姐及家庭情况进行全方位调查。首先,要慎重其事地问一问他的老同学,他可是四姐的顶头上司。团长对四姐的评价很高,说,四姐是个很不错的女孩,贤惠、聪颖,算是本单位年轻人中非常优秀的一位,配王江是足足有余,而且以老同学的人格担保,王江能娶到四姐,是王江前世修来的福分,更是王家祖上修来的福气。王江父母听后,打心眼里高兴。可是,从家庭背景调查的结果,王江父母大失所望,我父亲的阶级成分是“历史反**”,这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而是两个阶级的严重问题。

在那个门第高筑、阶级分明的年代,想建立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新观念,比登天还难。毋庸置疑,王江等来的是父母竭力反对。然而,王江表示,他决不放弃四姐,并对父母说,非四姐不娶。一向把尊崇父母旨意作为行孝的四姐毅然决定,不再与王江往来。四姐的这个决定得到了母亲的大力支持。

就这样……一年很快过去了。在这一年里,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天安门事件、唐山大地震、***逝世、打倒 “四人帮”……等等,这些大事不仅震撼了全国,也震撼了全世界。四姐与王江在这一年里,再也没有见过一次面。尽管王江来剧团找四姐已有若干次了,但四姐还是严守诺言,避而不见。

新的一年开始了,这一年对我来说,算是一个吉祥年,对于我们国家来说,那是开创历史新纪元的一年——终止了十一年的高考制度恢复了。老师激动地对我们说,同学们,从今以后,你们就可以专心读书了,一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知识时代终于盼来了!

我把这个利好消息告诉了哥哥,因为哥哥不仅酷爱裁缝手艺,还有一个最大的癖好就是喜欢看书。长期以往,哥哥积淀了丰厚的文化知识。哥哥“没有什么事他做不到”的智慧形象,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没有改变。所以,我极力鼓励哥哥去报名参加高考。哥哥在我的鼓励下跃跃欲试,说,是值得一搏,也到了该搏一搏的时候了,今年不成,明年再来,明年不成,后年再来,像愚公移山一样,一年又一年地坚持下去,总会有成功的那一天。即使努力来的是失败,尽力了也就无后悔可言了。

哥哥写信给师妹,请求师妹给他买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并把迎考的事告诉了师妹。不久,书寄到了哥哥手里,哥哥捧着散发着油墨香的丛书,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哥哥发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常言道,自古华山一条道,我就要在这条道上走到底,不成功便成仁!

母亲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父亲,父亲也倍受感动,送了哥哥一副对联:

好消息,几时来,春月桃花秋月桂;

实功夫,何时下,三更灯火五更鸡。

哥哥把这幅对联贴在了床头上……

不分寒暑,不管昼夜,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功夫不负用心人,长达两年之久的坚持与努力,哥哥终于摘到了心灵深处的那一朵圣洁的雪莲花,尝到了众望所归的那一份成功喜悦——考上了江西洪都服装学院设计专业。这个成功案例,不仅鼓励了一大批学子,还使大家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坚持会成功,付出有回报,一切皆有可能。

哥哥又一次站在了唰唰的聚光灯下。

开学报到的那一天,学校在南昌火车站设有新生接待处。哥哥下了火车,背上行李正准备向接待处走去,突然,一个非常熟悉的笑容,灿烂地展现在哥哥面前。

哥哥惊呆了。

第三十四章

心心相印齐努力,金榜题名终有时。

这个熟悉的笑容,灿烂地展现在哥哥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哥哥朝思暮想的师妹——卢莉,一千个没有想到,一万个没有想到。

卢莉是卢师父的小女儿,曾与哥哥在一起工作过半年,活泼、机灵、可爱,可以用欢快的小鹿来形容。卢莉小哥哥两岁,自从哥哥拜她爸爸为师后,她就一直在哥哥身边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鹿,欢快地哥哥前哥哥后地叫,犹如亲兄妹。卢师父也把哥哥当成亲儿子一样看待,哥哥与卢莉来往随便,无遮掩,坦坦荡荡。

几年前,哥哥为师父的问题而被厂里开除,师父和卢莉一直过意不去,眷念于心。师父曾经交待过卢莉,不要忘记哥哥的为人,不要忘记做人最起码的良知,哥哥就是她做人的榜样,若有机会,一定要帮帮哥哥。卢莉把父亲的话怀揣心中,一刻也未曾忘记。哥哥离开服装厂后,卢莉一直与哥哥保持书信往来。这次,卢莉收到哥哥托她买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并得知哥哥决定参加高考,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父亲。卢师父催促卢莉,赶紧找人帮忙,一定要帮哥哥办到。

哥哥真正得到支持力量的应该是师父和卢莉。

卢莉在哥哥的启发下,也开始了备考,但卢莉没有把自己备考的事告诉哥哥,哥哥一直是蒙在鼓里。卢莉在九江市第二中学读过两年初中,底子比哥哥要厚。第一年高考,哥哥没有考取,卢莉也没有考取。但是,他们都没有气馁,更加发奋。也许是天公作美,第二年哥哥考中了,卢莉也考中了。但是,机灵诡谲的卢莉还是没有告诉哥哥,在填报志愿时,卢莉找到哥哥填报的学校和专业,也填上了哥哥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

八月的秋老虎,正在江南大地上大撒威风,抖出的那一股股热浪,撩得人们望而生畏。哥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全家人,不,全村人都为他高兴,大家纷纷祝贺父母,祝贺哥哥,这种热度远远超出了秋老虎的威度。这时,母亲把兴奋不已的哥哥拉到眼前,嗔怪地说,还不赶紧去邮局打个电话?哥哥一愣,知道母亲的言下之意。哥哥二话没说,咚咚咚,一口气跑到了镇上的邮电局。真巧,电话一通,接电话的就是卢莉。哥哥还没开口,卢莉就发话了:哥哥,我已恭候你多时了,祝贺你被江西洪都服装学院录取,实现了你梦寐以求的理想,我为你欢喜为你狂!

甜蜜而熟悉的声音,在哥哥的耳畔回荡,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在胸口燃烧。哥哥连忙对着话筒喊:师妹,我的梦想实现了!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毋庸置疑,哥哥与卢莉成为不寻常的同学故事,在大学里不胫而走,掀起了一股浪漫怡情的婉约旋风,一时间,哥哥与卢莉成为了学校最窜红的人物。母亲看到哥哥与师妹终于牵手走到了一起,心里像喝了蜜一样,不知有多甜。

 众所周知,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尤其是“金榜题名”,是古往今来许多读书人孜孜以求的目标。 是啊,还有什么事情比儿子金榜题名更值得母亲去高兴的呢?

有,一桩母亲永远也不敢去想的惊天喜事,现在就实实在在地站在了门口。

第三十五章

拨乱反正扬正气,四海遍种自由花。

母亲前脚送走哥哥去南昌上大学,后脚就来人找母亲。来人说,父亲不在家,有份文件必须要由母亲亲自签收。母亲接过文件一看,一屁股跌坐到地上,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口,热泪像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地倾泻下来。

原来,来人是县人民法院的法官,专为父亲送来摘取“历史反**”帽子的文件。母亲的这一举动,叫所有来人瞠目结舌,惊诧不已,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激动的母亲。这,能不激动吗?母亲等这一刻的到来,整整等了三十年,从一个黑发少妇等到了白发老妇,三十年,一个多么漫长的岁月,三十年,饱浸了多少辛酸与苦难,三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啊!谁能理解?谁也理解不了,只有年过半百、白发飘逸、满脸皱纹的母亲,才能深深理解其间饱浸的辛酸与苦难,你说,能叫母亲不激动吗?

无独有偶,父亲平反不久,母亲又接到了九江市纠错办公室的来函,来函上说,当年厂里以“保**”开除哥哥工作的决定是错误的,现予以纠正,哥哥可以回厂上班,并给予三千元人民币的经济补偿。母亲再一次热泪夺眶而出,自言自语地说,我说我儿没有犯错,原来是上面搞错了,真是作孽呀。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一天比一天愉悦,好像回到了她那童年的孩提时代。

哥哥接到母亲兴奋的电话时,一点也不激动,平静得好像一汪弯弯的月牙泉。哥哥对母亲说,其实,从听到 “四人帮”被打倒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不远了,大势不可违,民心亦趋之嘛。嗨,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母亲听了哥哥的话,心里乐悠悠的,心想,大学生说的话就是不一样,有深度,有内涵,有远见,不愧是个大学生,将来一定有出息。

哥哥还说,家里的房子实在是没法住了,就用政府补偿的三千元钱改造一下,春节前就可以搬进新居了。母亲忙问,是不是也要考虑把师妹带回家过年呀?哥哥笑而答曰,看把您急的。

全家人正在群策群力谋划对旧房进行改造的时候,乡里派来了工作组,在我村搞起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哥哥的户籍迁到了南昌,四姐的户籍也迁到了县城,我家就按照父亲、母亲、我、小妹四个人的农村户口,分得了几亩田地和一些农具以及耕牛。当年分田到户,当年就获得了大丰收,吃饱饭的问题不仅得到了解决,还有余粮,为旧房改造增添了意想不到的信心。

十月小阳春,正是农闲时。旧房改造正式开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间前有院、后有园、面积一百多平米的灰墙白缝平房落成了。我提出蜀人大文豪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使人俗。”的居住理念,得到了父母的一致赞同。于是,就在刚落成的前院里,种上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毛竹林,把新房点缀得文文雅雅,另有一番别致。

乔迁新居的那一天,父亲拿起了久违的毛笔,为新房的落成,亲自书写了前门、后门两幅红彤彤的对联:

前门是:春风吹绿千山壑,政策暖透万民心。

后门是:步入致富康庄道,不忘改革开放恩。

这次搬进新居时,母亲笑了,笑得非常甜蜜。

更让母亲心花怒放的是,春节期间,师妹带着一脸的阳光上我家来了,用纯正的九江话跟母亲交流,完全以一个准媳妇的姿态,帮母亲忙前忙后。母亲知道,哥哥的婚姻大事已经着陆了。

然而,四姐的婚事却像六月的浮萍,无时无刻不在母亲的脑海里飘来飘去。

第三十六章

不经几番风和雨,哪见天边映彩虹。

这两年,我家里连续发生了好几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叫母亲过了一把高兴瘾和自豪瘾。可是,四姐的婚事至今没有结果,村里与四姐同龄的姑娘们都已经为人母,高兴之余的母亲心里不免美中不足,酸溜溜的。

一个“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星期天,四姐照例回桂园村看母亲。母亲问四姐与王江的事有没有新的进展?如果实在不行就拉倒,千万不要把自己给耽误了,大姐那儿,说媒的人已有好几个了。四姐自上次把自己的大事告诉大姐以后,再也没有谈过此事,大姐在母亲面前也说过好多遍,要求母亲为四姐拿主意,但是,母亲的态度一直没变,尊重四姐本人意见,婚姻大事这个主还得本人拿。

午饭过后,雨下得稠密起来,整个山林田野都笼罩在烟雨迷蒙之中。母亲有个惯例,不管是大姐还是四姐回城,总是要挽着姐姐的手,把她们送到村口的老枫树下,然后目送她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今天,母亲也不例外,把四姐送到了老枫树下,正当母女俩准备作别的时候,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嘎然而止,停在了母亲与四姐面前。车上下来一个人,四姐一看,原来是王江老爸的司机,顿时,四姐预感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发生。司机说,昨天,王江在楼顶上调试电视机天线时,不慎甩了下来,住进了医院,直至现在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王江老爸派他来接四姐过去看看。

突如其来的事情,把毫无准备的四姐给震懵了。这时,母亲对四姐发话了,发什么愣,还不赶紧上车!惊慌失措的四姐这才回过神来,飞似地踏上了吉普车,吉普车疾驰而去。

四姐来到了王江的病房,坐在了王江的身边。这时,所有的着急、所有的解释、所有的祝福、所有的自责都化作无声的退让,王江的家人都退出了病房,王江的身边只留下了四姐一个人。是感召也好,是感应也罢。王江当天晚上就苏醒了过来。王江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四姐,有点激动,声音很微弱,说:你——也——来——了。四姐看着苏醒过来且明显消瘦的王江,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并贴近王江的耳朵哽咽地说:以后一定要小心。

一个月后,王江出院。

王江从团长那儿得知,县剧团正在着手改制,打破鉄饭碗,剧团要想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市场要饭吃,也就是说,干得好可以发展壮大,干得不好就是失业、下岗,被市场淘汰。这时,王江的心事全在四姐身上,整天为四姐的工作担忧。王江的这一切被老爸看在了眼里,为了给儿子做个补救,老爸决定,给王江一个惊喜。半个月过后,四姐被调到了县供销社工作,并安排在王江同一个办公室里上班。

一个月过后,王江成了四姐的未婚夫。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四姐当上了新娘。

四姐与王江最终牵手走进婚姻殿堂,是他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更是老天爷对天下有情人最佳的褒奖,不仅实践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古训,更了却了母亲心头一块最大的心病。

应该说,风雨过后见彩虹。我家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那么多的坎坎坷坷,和那么多的柳暗花明,之后,父母也该可以过一段安稳而舒坦的日子吧。

正是:放眼中华,百业千姿竞发;举目九州,山河万象更新。

第三十七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十一届****以后,长期禁锢人们思想的许多观念在逐渐废除,许多思想上的精神枷锁也正在砸碎,伟大的革新创造精神、开拓进取精神、实干兴邦精神正在迅速崛起,这番景象,无疑激发了广大民众空前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

无“帽”一身轻的父亲,虽然已年近花甲,但还是精神抖擞,目光矍铄,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母亲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也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感觉。

当时,**时期被列为牛鬼蛇神、封建糟粕的一些传统文化活动,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我村自发组织了一个小戏班子,唱起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赣剧青阳腔,每逢嫁娶、庆寿、建新房、上大学等,大大小小的喜事时,小戏班子就派上了用场。起初,戏班子不足十人,也只仅仅是坐着自弹自唱,叫靠背弹唱,后来戏班子发展到二三十个人,有乐队,有演员,有道具,有编导,并且像模像样、有板有眼地走上了大舞台,成为十里八乡自娱自乐的首选,农闲时足迹还遍及到周边的彭泽、都昌等临县。父亲是其中最活跃的组织者之一。父亲不会唱,只会做一些统筹、财务、接洽、会谈、舞台布置等方面的工作。母亲会唱,打小时候,母亲就跟着大奶奶学唱,如今算是有资历的老演员了。不过,母亲很少登台表演,主要是当当导演、当当指导,培养培养后辈的年轻人。

随着小戏班子在周边地区影响力的扩大,引起了乡政府及县文化单位的高度关注。后来,县文化馆把我村的戏班子推荐到了市剧院演出,引起了省市领导以及文化工作专家们的极大关注,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江西电视台还专程来我村做了一期“民间文艺”的专题节目,母亲作为青阳腔的传承人之一,接受了记者的专访。通过专家评审,赣剧青阳腔被列为江西省濒临绝迹的地方戏剧种之一,得到了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省里还下拨了专项资金,要求县文化馆组织专人进行搜集、挖掘、整理、修复,把该项工作列为全县改革开放新成果项目之一,把戏班子取名为“桂园村民间赣剧青阳腔剧团”,经常与县黄梅戏剧团一起参加演出。

一个自娱自乐的小戏班子被升级为一个像模像样的县级剧团,父亲没有想到,母亲也没有想到,全村的人都没有想到。但是,尽管戏班子现在叫剧团,但还是民间组织,保持自娱自乐的性质不变。

剧团正如日中天的时候,父亲接到了一个特殊的邀请。小时候一起修撰宗谱的伙计们一致邀请父亲出山,组织团队,开展正在风生水起的宗谱修撰工作。这可把父亲乐坏了,宗谱修撰是父亲的老本行,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母亲读到了父亲久违了的那份勃勃兴致。

从此以后,父亲辗转在宗谱修撰的工作当中,足迹不仅遍及到了周边的都昌、彭泽、星子三县,还遍及到了周边的安徽、湖北邻省。母亲说,总算等到了“英雄有用武之地”的这一天了。

就这样,我家安稳平静地度过了历史性的五年。

第三十八章

风调雨顺千年梦,政通人和步步高。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个难得安稳发展的五年,社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作为社会细胞的每个家庭,也同步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我家也不例外。

哥哥与师妹同时被分配到曾经工作过的九江国营第一服装厂工作,是他俩一致要求回原厂工作的。工作才两年,哥哥被提拔为厂****兼厂长,主持全面工作,师妹接了父亲的班,当上了技术品牌部的部长。母亲得知哥哥走上领导岗位,特送哥哥一句孔子的话:“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哥哥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多次荣获九江市先进个人、技术标兵、改革能手以及省劳动模范、省人大代表、省优秀**等荣誉称号。国企改革风起云涌,哥哥正在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对服装厂进行股份制改造,给企业注入现代企业管理机制,为企业做强做大插上腾飞的翅膀。

哥哥在毕业的那一年就与师妹缔结良缘,了确了母亲企盼已久的夙愿,如今,哥哥已经当爸爸了。

四姐也当上了妈妈,在深圳蛇口一家外资企业当公关部经理。四姐结婚后,没过两年,物价全面放开,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变,使供销系统逐渐萎缩,票证制度正在退出历史舞台,许多职工面临重新就业。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王江的一位在深圳工作的同学,鼓励王江与四姐都去深圳工作,说,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田,是中国首批经济特别行政区,比邻香港,深圳的舞台相当大。四姐与王江二话没说,搭上火车就来到了深圳,同在蛇口一家外资企业工作。王江一直是做销售这方面的工作,有丰富的经验,半年后,王江的销售业绩排在了团队第一,王江被提拔为销售部经理;四姐形象好、口才棒、处事灵活,得到了老板的欣赏,也提拔为公关部经理。

一年后,四姐把小孩也接到了深圳,在深圳安了新家。

小妹受四姐的影响最大,一直向往着深圳,深圳在全国率先喊出“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实干兴邦、空谈误国”的口号,像划破天空的一声声春雷,穿越在辽阔的神州大地上;深圳创造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像振聋发聩的万马奔腾,震撼着苏醒的华夏故园。奇迹般崛起的深圳啊,给小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妹决定,要考大学就一定要考深圳大学,将来成为一名光荣的深圳建设者,孰料,小妹一考便中,实现了成为深圳大学一位莘莘学子的梦想。

我也参加了工作,光荣地成为了一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人民教师了……

父亲照样在外地做他酷爱的老本行,很少回家,平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转悠。每到星期六、周日,我们大家都要回家陪母亲。母亲看到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开心得不得了,笑容常挂在脸上。

一天午饭过后,母亲与邻居们集聚我家,为即将播种的黄豆选种。突然,一位汗流满面的人急匆匆地来到我家,母亲一看,是父亲的搭档,心里格咚一下。来人说,父亲中风被送往医院。这时,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母亲手中的黄豆洒落了一地。

第三十九章

父亲中风进医院,平静生活起波澜。

我正在上课,收发室老张跑来喊我,说是医院打来紧急电话。我琢磨,我家里只有母亲一人留守,难道是母亲病了,这时,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我预感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我急匆匆赶到收发室,电话里头传来母亲的哭声,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心想,还好母亲没出什么大事。这时,母亲颤悠悠地说,父亲突然中风,不省人事,现躺在乡医院里,赶紧请假回来。这时,我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门,急切地说,好,我马上请假,马上回来。慌乱之中我跑回了教室,恍恍惚惚地布置了学生的作业,再向校长打了个请假报告,就急匆匆地赶往乡医院。

医生说父亲的中风可以控制,当前出现的半身不遂现象,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护理以后,逐渐消除,但是,一般中风过后,治疗得再好也会留有一点后遗症的。母亲吓坏了,一味地追问医生,父亲能不能治好?有没有生命危险?我们该怎么护理?那心急如焚的心情,医生完全能够理解。我对母亲说,您不要太着急,也不要太担心,一个父亲病倒了,我们大家还好应付,倘若您也急病了,那麻烦就大了。

我扶着母亲悄悄地坐在父亲的病床前,看着如今已经六十多岁的父亲,在一刹那间变得蜡黄蜡黄的脸,心里不禁打颤。我对父亲说:挺住,千万要挺住,以前那么大的困难都挺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呢?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您的生命,您一定要好好地配合医生治疗,我们做儿女的无时无刻都在您身边。

母亲也嘱咐父亲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听大家的话。

当天下午,除了父亲不同意告诉在深圳大学读书的小妹外,我向哥哥和所有的姐姐都发去了加急电报。当天晚上,大姐姐与大姐夫赶到了医院。第二天上午,哥哥和嫂嫂、二姐和二姐夫也赶到了医院。下午,南昌的三姐和三姐夫也都赶到了医院;就连千里之外的四姐在第三天赶到了医院,除了四姐夫已出差新加坡以外,没能及时赶回来,其他儿女们都感到了现场。父亲看着儿女们都放下手头的工作来看他,心情异常激动,好几次哽咽得说不出话了。母亲更不用说,一个劲地夸大家都很孝顺。

父亲的中风非一朝一夕能治好,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大家手头都有工作,不能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安排。在哥哥与大姐的主持下,我们做了一个轮班护理的时间安排表。第一周由四姐负责护理,四姐太远,回家一趟不容易,就让四姐早护理早回去;相比之下,三姐也算远,事情也最多,第二周由三姐负责护理;第三周由二姐负责护理;第四周由大姐负责护理;第五周由嫂嫂负责护理;我还没成家,就没有作具体安排。如果还需要继续护理的话,四姐不安排,来回折腾不方便,二姐也不安排,二姐很小就离开了父母,父母没有养育,可以免去这个义务。大姐、三姐、嫂嫂作小循环。可是,二姐没有同意,也要加入到小循环里,最后也还是依了二姐。我与哥哥不仅每周六、周日必须到医院,还要随时听候医生的调度,随叫随到。母亲被列入做后勤保障事务,帮姐姐嫂嫂打打下手。

就这样,三个月以后,父亲出院了,但还是落下了一些后遗症,那一点点后遗症就算是老天爷赐予父亲的健康警示吧。病愈回家后的父亲再也没有回到他心仪的谱局里去了,而是整天与母亲一起,朝夕相处,安享晚年。

可是,这段平静而美好的时光还没有享受到两年,母亲的身体又亮起了红灯。

第四十章

父亲脱离病魔掌,母亲身体亮红灯。

母亲身体出现不适已有两三年了,我们做儿女的一个都没有发现,要不是母亲实在扛不住,主动告诉父亲,我们还一直蒙在鼓里。父亲把母亲的患病情况告诉大姐后,大姐立即把母亲带到了县第一人民医院妇科做了病情检查,检查出来的结果把大姐吓了一大跳。当即,大姐把母亲的检查结果告诉了我们。三姐决定把母亲接到南昌,在省妇幼保健院再做一次全面细致的复检。

南昌妇幼保健院的复检报告与湖口县第一人民医院的检查结果是一致的,母亲患的是宫颈癌。三姐当即就办理了母亲住院放疗的手续。我们都赶到了省妇幼保健院,也像照料当年住院时的父亲一样,做了一个轮班照料母亲的细致安排。

照料母亲不像当年照料父亲那么难,这次,我也被安排了一周的照料任务。

这个星期,是我照料母亲的日子,我按时来到了母亲身边。每天上午,我准时带母亲去放疗,下午,带母亲到八一广场去走一走,到八一大桥上去看一看,到百花洲公园去坐一坐,到滕王阁去转一转,有时与母亲合个影、留个念,直到母亲感觉很疲惫,才回到病房休息。回病房的母亲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轻轻地坐在母亲的床前,望着消瘦虚弱、满脸山川的母亲,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十几年前那个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情景:

那是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刺骨的寒风夹着鹅毛大雪,在村口那棵已有几百年的老枫树上呼啸,大地一片白茫茫。母亲习惯性地把我抱着,送到村口的大枫树下,然后,目送我上学去,直到看不见我才回家。这天早晨,风特大、雪特狂,母亲把我送到村口的老枫树下后,取下自己唯一御寒的头巾,围在了我的脖子上。这时,我清楚地看到,母亲在松开我时的一霎那,打了好几个寒颤,被风搅乱的头发在雪花中飞舞,用重复了若干遍的话对我说,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要淘气,上学去吧。然后,蜷缩在那颗老枫树下,远远地望着我向学校走去……直到现在,母亲的那几个寒颤和那一剪与雪花共舞的乱发,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浮现。

打自上学以后,十多年来,太难得这么近距离地与母亲朝夕相处,时刻相伴,这一段美好时光,将永远铭刻在我的生命长河里。

三姐是每天必来,也总会带些热气腾腾的饭菜给我们。母亲说,三姐的今天是她一手创造的,三姐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说,请母亲放心,我们会努力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周的时间过得也快,明天就要回学校了,接我班的是大姐,大姐比我照顾得更加细致入微,毕竟大姐是护士。临行前,母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反复叮嘱我,要把成家的事放在首位。我说,请母亲放心,我早有打算,等到母亲出院的那一天,我会跟女朋友一起来接母亲。母亲笑了,笑得像五月盛开的海棠花,绚丽、灿烂。

回到单位才两天,哥哥给我打来电话,说,小妹在深圳出事了,现在住进了医院,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赶紧办理请假手续,别忘了去县公安局办理一张边境通行证,后天跟他一起去深圳,并嘱咐我,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晕了。

第四十一章

祸不单行命途舛,小妹患病已膏肓。

在深圳特区南头海关接我和哥哥的是四姐夫,他开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小轿车。我和哥哥上车后,四姐夫把我和哥哥直接带到深圳市肿瘤医院,四姐早就日夜守护在小妹身边,守护在小妹身边的还有她大学的同学们。主治医生告诉我们,小妹患的是白血病,从当前的技术力量来看,白血病还是世界上很难治愈的疾病之一。目前,医院已经组织专家组,还特请来了广州肿瘤医院的权威专家,为小妹做治疗支持,大家都期待奇迹的出现。

霎时,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把我和哥哥叫到院长室,说,他是深圳大学团委**,姓袁,学校临时组织了小妹护理小组,他是组长,请家人不必太紧张,小妹的病是可控可治的,治疗费用也不必担心,学校组织了爱心募捐活动,募集到了一笔不小的治疗费用,当务之急是稳定病人的情绪,配合医生治疗。他还说,白血病治疗非一朝一夕,需要有恒心、信心和决心,更要保持乐观向上、战胜病魔的心态。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父亲病愈出院不久,母亲又住进了医院,母亲的病还没治愈,小妹又住进了医院,嗨,这是啥运气?我泛起了嘀咕。这时,哥哥对我说,一切抱怨都没用,还是面对无情的现实,回家后,小妹得病的事,千万不能告诉父母,一旦父母知道小妹患的是不治之症,那他们恐怕更危险了。

面对小妹,我和哥哥只能是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把照料小妹的事,全部托付给了四姐和四姐夫。两天后,我和哥哥回到了九江。

经过一段时间的放疗,母亲已经骨瘦嶙峋、弱不禁风了。从停止放疗的那天起,体质极度虚弱的母亲就吵着要出院,不由分说地收拾行李要回家。三姐准备把母亲接回她家,疗养一阵子,遭到了母亲的拒绝。母亲说,在南昌治疗期间,三姐耽误的时间最多,花费的精力最大,不能再耽误三姐了。最后,母亲还是被二姐夫开着专车接回了九江。

母亲在二姐家、哥哥家、姨妈家静养了一个月后,回到了家里,回到了日夜思念的父亲身边。大家对小妹患病的事情都只字未提,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目的只有一个:让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好好地过一段平静的生活,享乐一段幸福的晚年时光,不忍心再看到被病魔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老人,再遭一次沉重的打击。

我们姐弟们都是周末回家看老人,一般情况下也是轮着来,逢时过节,做儿女的再忙也都会来看望父母,父母也习惯了,一到周六,两位老人的身影就会同时出现在村口的老枫树下。

我曾向母亲承诺,要带女朋友去接她出院。母亲出院那天,我没去接,是工作的原因。这个周末,我一定要把我的女朋友带回家,了却母亲的一个心愿。远远的,远远的我俩,母亲就看见了,立刻扶起父亲向我俩走来,那种无比兴奋、无比愉悦、无比美丽的笑容,再一次写在了两位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

伯父——,伯母——,我女朋友那高一声低一声地甜喊,把两位老人乐得屁颠屁颠的,一路有言笑。

第四十二章

学校倾注爱心雨,浇得山花尽芳菲。

小妹的病情在继续恶化,四姐来电话说,小妹的病情出现很大的麻烦,医院催促家里速派人来处理后事。哥哥第一个与我商量,我们决定把小妹接回家。

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父母亲都会知道,与其再瞒下去,不如换一种方式告诉父母,好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我们在临行之前来到了父母身边,把小妹在深圳患病的情况告诉了父母,同时也告诫父母,白血病是目前世界上最麻烦的疾病之一,万一小妹有什么三长两短,父母也要想开点。

母亲骂我们是乌鸦嘴,催促我们赶快去深圳,告诉小妹要好好养病,不要牵挂父母,父母的身体都恢复得很好,过些时间父母也会去深圳看她。

我们来到了深圳,看到病入膏肓的小妹,禁不住潸然泪下。小妹的头发也掉光了,面黄肌瘦的,看不到一丁点以往美丽、活泼的影子。小妹像一株无力的蔷薇躺在病榻上,声音很弱小,她说,她想好了,她不回家,她要永远留在她一直向往、一直深爱的深圳,留在她一直魂牵梦萦的学校。学校为她付出了很多,她无以回报。她决定,将自己的眼角膜以及所有器官全部无偿捐献给学校,并要求哥哥代表父母签字同意。小妹还要哥哥拿部录音机给她,她要对父母说话——哥哥拿来了录音机,放在了小妹的手上。小妹的话不长,一会儿就说完了。小妹那微弱而清丽的声音,使在场所有的人无不泣不成声。此时此刻,悲痛与伤悲,把整个病房笼罩得透不过气来,空气似乎也凝固成了一座冰山,唯一能彰显活力的,就是躺在病榻上的小妹,她那消瘦俏丽的脸上绽放着美丽的笑容,犹如一朵盛开的雪莲。

一天以后,小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深圳大学袁**的护送下,我和哥哥带着小妹的骨灰回到了老家——桂园村。

回家之前,哥哥就让大姐在县医院请了医生与我们一起前往。出人意料的是父母亲都没有出现过激的情形,反而表现得非常镇静。这时,袁**双手握着父母的手说,感谢二老养育了一位优秀的女儿,在组织生活上,她积极向上,已经向学校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在与同学的交往中,她热情好学,互助友爱;在与病魔的搏斗中,她表现得勇敢坚强;在人生价值的取向上,她选择了回报社会、报答学校,她不仅是您二老的优秀作品,也是我们学校的合格样品。随后,袁**拿出一张支票交到父母手上,说,我们深圳是个爱心城市,我们学校也是一个爱心集体,这十万元钱,是我们学校全体师生员工对二老的一份敬意,请二老收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时的母亲已经热泪盈眶,颤悠悠地拉着袁**的手,说:袁**,这些钱我们不能收,留给以后有需要的人吧,我们收下你们的那份爱心,和对我女儿的那份评价,谢谢你们了……话还没有说完,母亲就晕了过去。

……

此后,父母暂别了老家,在南昌、九江轮番生活。

一年以后,四姐把父母接到了深圳,亲自陪着父母观看了与天相接的翠蓝大海;遥看了那正在建设中的沸腾工地;感受了那豪华舒适的五星级宾馆;逛遍了那车水马龙的东门闹市;还登上了国贸大厦顶楼的邓公厅眺望香港……此情此景,感受良多,母亲由衷地对四姐说:深圳这么有活力,难怪小妹要留在深圳。

尽管父母被儿女们接到身边照顾得非常周到,但是,母亲对小妹的思念与日俱增,经常叨念着小妹的名字。母亲脸上刚出现的一点点红晕又在一天天地消失,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

第四十三章

母亲仙逝乘鹤去,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老家一带,有“冲喜”的习俗,常常把娶媳妇、生孩子尤其是生男添丁的事都称为重大“喜事”,传说“喜气”可以冲走“晦气”,从此可以改变运程,带来好运气。近年来,我家出现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情,正是当地人所说的“晦气”。

“晦气”很重就要“喜气”来冲。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正月初五,黄道吉日,我举行了隆重的婚礼,给全家带来了浓浓的喜庆氛围,更为母亲增添了赏心悦目的快乐。金秋十月,我儿子出生了,母亲终于抱上了盼望已久的胖乎乎的小孙子。正合人们企盼的“双喜临门,喜上加喜”。

可是,习俗毕竟是习俗,传说终归传说。双喜临门并没有改变母亲的病情恶化,母亲的身体依然是一天不如一天。

学校放寒假了,我也正准备收拾行李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哥哥打来电话,说,母亲可能不行了,赶紧回家,恐怕今晚很难熬过。我“叭”地放下电话,携媳抱子,一溜烟赶到了母亲身边。这时,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围在了母亲床前,气氛非常凝重,我看到母亲脸色姜黄、气息微弱的样子,心里真的担心今晚难熬。于是,我建议哥哥把小妹的遗言录音放给母亲听,好让母亲在弥留之际,也能感受小妹的那份美丽祝愿。

大家都同意我的建议。

小妹那孱弱的声音,在母亲的耳边响起:爸——,妈——,女儿不孝,女儿先走了,请不要为我难过,为我祝福吧。你们身边还有那么多儿女,他们都很孝顺,他们都很优秀,你们苦难了一辈子,却养大了一帮子,你们应该有好报,你们一定要好好地过好每一天,这样,我就安心了。

爸——,妈——,我来深圳虽然不到两年,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遗憾,我切身感受到了深圳的包容与爱心,切身感受到了深圳的发展与活力。我不劝大哥来深圳发展,因为大哥是长子,要在家尽孝,父母健在儿不远行嘛;我劝细哥可以考虑来深圳发展,深圳发展的空间比内地大得多,机会比内地多得多——我不说了,总之,我祝福大家幸福安康,祝福二老健康长寿。

爸——,妈——,女儿不孝——女儿先走了——对不起——我来生再做你们的女儿,我来生再来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再——见——

小妹的话说得很累、很慢、很悠长。母亲有没有听完,我们都不知道,反正母亲就这样紧紧地攥着录音机走了,走得那么无声无息,那么安详平静,那么漫不经心。

时间定格:腊月十八日亥时,享年六十三岁。

这个春节我们都过得很失落、很郁闷。大年三十,父亲吩咐我撰写一幅怀念母亲的挽联贴到大门上。我有感而发:

万里河山容易改,

一段真情永难忘。

元宵节刚过,哥哥决定把父亲接回九江与自己一起住。可是,父亲什么地方都不愿去,说要在家多陪陪母亲,怕母亲一个人在乡下寂寞,母亲是个怕寂寞的人。清明节过后,明显衰老的父亲,在哥哥、嫂嫂、姐姐们的共同劝说下,住在了九江,开始了他颐养天年的新生活。

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始。媳妇对我说:小妹临终前,在给父母的遗言里,说到关于你去深圳发展的那番话很有道理,可以考虑考虑。我说:不用考虑了,我已经做了决定,我要抛弃一切顾虑,奔向活力四射的深圳。

水肥草青青,正是满春时。一场潇潇的春雨过后,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2010年12月初稿于深圳明珠雅苑

2011年07月定稿于北京富丽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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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篇文章说是小说,看起来更像散文,情节跳跃,语言流畅。用诗的语言描写了三代女人。“这三个女人,既想成为和自己母亲一样的人,又拼命挣脱上一代的束缚,想做完全相反的人,她们是那样的不同又是那样的相似,”最后“她们又都变成了一株植物……”三位母亲人生完全不同,第一位母亲生了生育过度,劳累不堪。第二位母亲被计划生育,守着女儿过着没有男人的生活。到了第三位母亲没有婚育,领养了“我”,人口终于负增长了……

    文夕三个女人的植物诗

    2023/10/12 21:44:59
  • 《断尾》这个名字很哲学!断尾对于一些动物来说是生存的本能,对人来说却是智慧。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时候需要做出断尾的抉择,尽管疼得生不如死,但是生存更重要,只有生存才有希望,对能实现理想。铅山的壁虎两耳是贯穿的,从这个耳孔望进去,可以看那只耳孔外的世界,这是一个隐喻,两耳的两边也许是两个世界,从此生望去,看到壁虎耳外的前生或者来世,公公从断尾铅山壁虎的一只耳孔看到另一只耳孔外更大的世界。他激动得大喊

    文夕断尾

    2023/10/12 20:28:35
  • “舞蹈还能这样跳,你的白腿,旋转的裙摆,实在是太漂亮了,活力四射,真的让人念念不忘呀。你就像一个五彩陀螺,在我的心头转,转来转去,就带走了我的心。”江新爱她真的成了陀螺,为了生活了为工作不停地旋转,这篇小说短而精,在小小的篇幅里道同事业、生活、爱情之中种种微妙的链接,很耐读而又给人回味无穷。

    红红的雨陀螺

    2023/10/12 13:55:24
  • 龙华四季,基实就是写她自己人生的几个阶段,成长中的快乐与哀愁,总之作者算是苦尽甘来,过的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作者又是勤奋的,打过工,又经营着自己的店,看完了写的冬,总之也让我感觉了: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生命生活就是这样,需要反反复复地创造,反反经受考验......

    理红龙华四季

    2023/10/12 10:58:31
  • 深圳四十多年沧海桑田,荣哥的事件已没法复制,但荣哥这种精神值得讴歌赞美,这种蛮干苦苦用心的劲儿也可用在现代科技的研发上。作者的文字有力量、有嚼劲,构思缜密,一点一滴地叙述着荣哥为了求生存求发展,踏实肯干的工作作风写得滴水不漏,文风四平八稳,干净而有利索!

    理红荔香夜话

    2023/10/12 10:46:13
  • “三个女人的植物诗”,人非草木。但人就如草木一样,而又比草木生得活沉重,作者在舒缓的述说着如弹奏起一曲曲悲凉的曲子,一个时代同另一个时代还是有所不同,女人过得好与否,同社会的文明、时代的发展有着很大的关系。总之第三代女人所处的社会的进步还是超越前面的,虽然在作者笔下的文没有一一叙述,但还是读得懂的。我来读了一遍,不留句言,好像心里不踏实......

    红红的雨三个女人的植物诗

    2023/10/11 21:53:39
  • 写出了中英街的现状和历史,通过老人映照历史,通过导游写了为了追求想要的生活,而做出的不懈努力,通过水客,写了中英街的暗潮涌动,求生之艰辛。其中种种,只有海浪知道。

    昆阳森林三汲浪

    2023/10/11 17:28:42
  • 飞泉的诗一如既往的好!有力度、有高度、有气势!血脉里都流淌着对诗歌的热爱,所以他笔耕不辍。生命里不能没有光,在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丝亮光,生活里便有了希望。各种光充斥在飞泉的诗里,只愿飞泉拾到适合自己的光,照亮自己。不再如:你对我说,孩子,暴雨终将过去 “太阳还会绽放,像你的笑容” ......之后又 落在一片片乌黯的云层之后 那是我凋落的心.....

    红红的雨拾光者

    2023/10/11 16:26:45
  • 这篇能吸引我读下去,特别是写深圳家长的卷,写得轻松自如,也令人读来轻松活泼,不像有些人写的那些,自认为硬是道理。其实嘛,像深圳中学,那么几十个人能上清北,整人数一千七八,盲目跟风卷,还不是傻丢钱。我是看原籍是四川人的作者来认真读的,当年我伯父57年毕业于北大然后去四川教大学。 作者的文笔原浆味,不僵硬,很潇洒自如,故事与故事交织在一起,也不零乱,很干爽!

    红红的雨福田南,石厦北,石厦南

    2023/10/11 15:55:01
  • 很纯粹的思绪,诗意随诗人所描述的花朵、燕子、海鸥飞扬。诗歌有无数的表现形式,这样的唯美诗句令多数人开心,因为读来轻松,忘却了一切,没有现实的了磕绊。诗人是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所以能把日常琐碎写入诗中,并且是在开怀时写的,不信你去读“宠物狗的耳语”,写得可爱极了!哈哈......

    红红的雨日落时分的吟唱

    2023/10/11 15:41:08
  • 作者打工多年,写诗多年。她的诗来自生活,也高于了生活。工作、生活,是有点像苦瓜的滋味,但尝过苦味之后,又滋养了身心。正像苦瓜可以选择结果不结果的事,工作会苦,但可以选择乐观对待,它就变味了,平淡甚至清甜了。女诗人因为月光,便有了深度的思考,生命的节律也因为月的亏盈而潮起潮落,因月亏而心生诗,月圆梦也圆了。作者的诗越写越好。赞

    红红的雨月光里的我们

    2023/10/11 15:20:30
  • 文字如饭菜,厨师好,材料好,味道好,“三好”才算好。这篇小文有此三好。真没想到,六六作者的文字的语感——味道这么好——轻、松、醇、纯、新、鲜、透。虽不长情节,但生活、情感、品格、精神等的功夫已内涵在长长短短的句子和温情从容的对话里了。文学是人学,不光是写“人”,最重要是“人”写,“人”的精神与“写”的劳动最好是自然、和谐、统一,那么他一落笔,便有了个人的味道。文如其人是此理,六六找到了文学的钥匙。

    廖令鹏太阳下山有月光

    2023/10/11 11:23:25
  • 这是一篇很有涵养的散文佳作。其涵养,不仅体现在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不俗的艺术造诣与丰富的知识储备上,更体现在作者见天地、见苍生的通达境界中。作者文笔雅致、从容、大气,于云淡风轻、静水流深的叙述中,将自己的艺术史、心灵史、家族史与地方志乃至中国当代史融汇起来,让我读得心潮澎湃。这篇散文值得再三品读。我的10个提名指标已经用完,读到此文,忍不住赘评几句,以此表达对此文以及此文作者的敬意。

    孙行者墨点无多泪点多

    2023/10/10 23:48:04
  • 这应该算一片非虚构小说吧,报告文学似的笔调,熟悉的场景,很像是讲述的真人真事。时代背景是大家共同经历过的,主角的南漂经历,也容易让人感同身受。题材和角度虽然有点旧,但这种孜孜不倦的书写,也是值得铭记、关注和尊重的,就如同社会不能遗忘个体在时代潮流中的命运沉浮,这座城市不能忽略每个人微小的内心世界。只是小说开头入戏有点慢了,人物形象不是很立体,这可能跟笑兰写惯了散文有关,节奏感方面建议再润色一下。

    张夏远方以远

    2023/10/10 23:40:55
  • 谢龙的小说,笔调轻快、跳跃,年轻态。但又带着生活的肌理和质感,夹叙夹议转换自然。心理描写深刻而简洁,自然流露,就像不时迸出的小火花,有点个性。抑郁症能通过这种偶尔自我放逐,文艺的漂泊,在山水间行走呼吸而痊愈吗?当重新面对生活本身时,那种曾被唤醒的孤独只会更清晰,被现实的泥泞重新碾压时只会更疼痛。文学难以拯救生活,但或许可以拯救心灵。靠近,治愈不了社会人生赋予的隐疾,但或许可以解释它。

    张夏​靠近

    2023/10/10 2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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