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

——电影«无间道»台词

1

四十七岁的彭柏虎，在肺癌、肝癌“双癌夹击”之下奄奄一息，从在深圳病发，到回老家潘市肿瘤医院治疗，再到被医生“判了死刑”后回乡下，才两个多月，气未断，但这些年赚的钱几乎花光了。他原来一百六十多斤，潘市“江湖”上人称“白虎哥”，现仅剩九十来斤，像一只猫一样躺在床上。彭柏虎老婆在为他喂食，儿子在旁边抽烟，家里死一般的寂静，除了他七十多岁的父亲在客厅里跟道士轻轻地谈着法事，他知道家里人在为自己准备后事了。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鞭炮声，彭柏虎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喘着气说：“那个瘸子又在我们家门前拖着一串长长的鞭炮在燃放了。”彭柏虎儿子从桌面上拿起水果刀就要冲出去，被他父亲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抬起手示意他过来，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有、有罪，别、别出去，你、你要走正道。”儿子说：“爸，我气不过，十年前我叔在深圳被人捅死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家门口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那时我才十二岁，现在你这样，他又来！”彭柏虎想说话，但已无力再吐出一个字，他老婆抹着眼泪走出屋外，看见那个瘸子坐在电动轮椅上正在远去，轮椅后面拖着一串还没燃烧完的鞭炮……

2

路面湿漉漉的，昨晚下过雨，一辆泥头车呼啸而过，把坐在摩托车上用左脚支着地面的刘捷能溅了满身的泥水，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账本，心里想：衣服脏没关系，账本可不能弄烂。刘捷能没有因被溅了满身泥水而像大多数男人那样爆粗口，他望着远去的泥头车，自言自语地说：你能耐啥？你的老板都是帮我赚钱的呢！

回到天塘围市场的猪肉档口，刘捷能看了看时间，和往常差不多，刚过六点。韩素兰正在切割在档口卖的猪肉，把排骨、扇骨、猪脚、猪杂、五花肉等分门别类排放。这时她抬头看见丈夫满身泥水，连忙丢下猪肉刀，走出来关切地问：“干什么了？跟别人撞车了？”刘捷能把账单递给妻子，说：“不是，泥水是刚才送猪肉去华天大酒楼，出来时被一部泥头车路过溅的。”“那些仆街泥头车佬，倚着自己的车大，就会乱开车！…”

刘捷能制止妻子继续骂下去：“别说了，那些泥头车是官蓝湖高尔夫球场新工地的，我听酒楼的刘经理说，官蓝湖高尔夫球场的高层天天都去他们酒楼吃饭，而我们又供应猪肉给酒楼，所以他们也是我们的客户，我们是从他们身上赚钱的。”韩素兰忿忿地说：“你呀，就是一个比田螺还善良的人！”想到丈夫没事，心里也高兴，她继续说，“今天我不回去煮早餐了，你回去吧，你要换衣服。”

回到租住的房子，刘捷能把米洗干净放进电饭煲里，调好煲粥的时间，然后就去洗澡。洗完澡，穿上衣服，过一会粥也好了，刘捷能盛了一碗，粥里放了根从老家潘市农村带来的萝卜干。尽管粥很烫，但因为谋生的需要，他养成了快速喝烫粥的习惯，早上生意最忙，平常妻子带到档口的烫粥，他通常是把嘴在碗的边沿往左往右“吸”几下就把一碗滚烫的粥喝完了。

装好带给妻子的粥，出了门，刘捷能正要锁门的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显示是老家潘市地区的陌生号码。“谁那么早打电话？”刘捷能内心狐疑，把粥放在门口旁的鞋架上，边接电话边锁门。“喂，捷能，是我，栢虎啊。”手机那头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刘捷能发小彭柏虎打来的，他们是同一条大村的，彭在上村，刘在下村。“原来是阿虎啊，怎么那么早？又换手机号码了？”刘捷能小心翼翼地拿着粥下楼。“一言难尽，见面再说，我和我弟现在在你档口的市场门口。”彭柏虎在电话那头说。

3

刘捷能骑着沾满猪油的摩托车赶到市场门口，还没停好车，彭柏虎两兄弟就迎来上来。刘捷能说了句“等等”，把粥交给彭柏虎弟弟彭柏熊拿着，然后骑车去停车。回来的时候，刘捷能看到彭柏熊正在喝着饭盒里的粥，他微微一笑，说：“阿熊很饿了吗？”彭柏虎说：“我们走得急，昨晚从潘市坐长途车来的，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过，只是喝了一瓶车上免费提供的水。”这时刘捷能才发现他们兄弟俩衣服凌乱，原本打着发胶的头发左一堆右一束，拿着一个残旧的塑料袋，看袋子外形，里面应该是衣服。

刘捷能把他们带到市场旁熟悉的早餐档，对老板说：“吴老板，给我打包一个汤粉。我朋友他们在你这里吃，我等会过来给钱。”接着对那兄弟俩说：“你们先吃早餐，我回去帮忙卖猪肉，这个时候素兰一个人忙不过来，等会我带你们去开房住。”说完拿着汤粉进市场去了。 兄弟俩确实饿了，汤粉、油条等都点了。在吃的时候，外面马路传来一阵深圳警察铁骑发出的警笛声，彭柏虎下意识地往外面看，彭柏熊则伸手去抓那个塑料袋。幸好警笛声只是一闪而过，兄弟俩低头继续吃早餐。

忙过卖肉的高峰期，刘捷能带兄弟俩在七日连锁酒店开好双人房。进了房间，刘捷能问彭柏虎：“阿虎，是不是出事了？”他知道这个发小在老家混江湖的。彭柏虎坦承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是杀人放火之类大事的话，我们兄弟也走不出潘市，你知道我们只是求财，不要命。是我们看的赌场被市局治安大队过来掀了，我们收到风，这次要抓人背锅，出来躲一段时间就好了。”没有了往日在潘市嚣张气焰的彭柏熊不忘吹嘘了一句：“如果是派出所的事，我们不用跑路，都打通了的。”

刘捷能说：“既然这样，那就先住下来。你们洗个澡，睡个觉，我也要回去补个觉，做我这行的，每天凌晨两三点就要起床去屠宰场了，中午在我家简单吃点，晚上再好好地喝一杯。”彭柏虎说：“好，四海有兄弟就是方便！哈哈！”刘捷能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听到彭柏熊对着电话那头大声说：“属于我们的那份，一分都不能少！少一分老子都带兄弟们上门砍你全家！”

4

彭柏虎、彭柏熊两兄弟背靠在床头，抽着闷烟，烟灰弹在刷牙用的杯子里。彭柏熊先开口了：“哥，昨晚在车上，我想了很多，我们这次跑路来深圳不能白跑了。”彭柏虎知道他们团伙里有“小诸葛”之称的弟弟有什么想法了，就示意他继续说。彭柏熊说：“我们在潘市是很难混下去的了，倒不是我们犯了什么大罪，大罪的话，我们早被通缉了，跑不掉的。主要是现在公安机关高压打击**，赌场、放高利的生意难做的了，我们要在深圳开创一片新天地。”

彭柏虎说：“想在这里站住脚，得有个稳定来钱的路子。”彭柏熊说：“以前在潘市跟你混的兄弟，有些退出江湖，有些从里面出来了，有几个在深圳这里，他们有开出租车，有做撞车党的，这几天我联系下他们。深圳的财路多着呢，就拿刘捷能来说，你别看他满身猪油脏兮兮的，我听姑妈的儿子耀武说，刘捷能这几年赚了很多钱，家里去年建好的房子花了近百万。对了，耀武也在这里卖猪肉，跟刘捷能不同一个市场，我现在打电话给他，叫他过来坐坐。”

不到半个小时，微秃顶的黄耀武就打着呵欠进了房间，带着满身猪肉味。“两位老表，什么时候来的？我昨晚打麻将打到四点，然后就去拉猪肉了，到现在都没睡过。你们来也不提前说下，我好做准备为你们接风洗尘，上次我家里房子跟邻居争地的事，还没感谢你们带了班兄弟去帮忙呢。”黄耀武说。彭柏虎知道这个表弟滑头，上次他家里的事，说好要给“劳务费”自己那班兄弟的，结果毛都没有一根，他说：“上次带几十兄弟去你家‘晒马’，我是看在我姑妈的份上。”晒马，是粤港江湖术语，意指召集人员，向对方显示“实力”。黄耀武摸了摸头，有点尴尬，他一直以来有点怕这个表哥，毕竟在潘市“江湖”上，虎哥是个人物，但在心理上，他又觉得这个表哥给他带来了“安全感”，在老家，他常跟别人说“虎哥是我表哥”。

这时比黄耀武小一岁和他更谈得来的彭柏熊说话了：“哥，算了，做表兄弟的，有今生无来世。耀武，我们这次来，是来深圳找财路、开拓新天地的，看你有没有什么好的路子？”耀武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兄弟俩是“只草（粤语，跑路之意）”来的，他不自觉地走去窗户看了看外面。“财路倒有一条，我做梦都想抢来做，但…”黄耀武还没说完，就被趟在床上一骨碌地爬起来的彭柏熊打断了：“快说，是什么财路？要‘抢’的生意，可是我们的强项，潘市不少赌档就是被我们用实力抢来的，我们的实力就是人多！”

“这事不好弄。”黄耀武看了彭柏虎一眼，继续说，“华天大酒楼的猪肉是你们村的刘捷能供货的，这兔崽子祖坟冒青烟了，每年都赚很多钱。我听说华天大酒楼准备在龙华开分店了，到时对猪肉的需求量更大。我们如果能把这个生意抢过来就发达了，将来年赚过百万都不是问题。只是，我知道他跟虎哥是小学同学……”彭柏虎果然马上就反对了：“不行，我们出来混的，讲的是一个‘义’字，这间房都是他开给我们住的。”彭柏熊说：“哥，我们先了解一下吧。我们在老家混了那么多年，表面上是很风光，出门前呼后拥、夜夜笙歌、左拥右抱，哥前哥后的，我们剩不了什么钱，赚的大部分都支持了潘市的夜场娱乐事业，还要养一班小弟。刚才耀武还没来的时候，我就说了，这次‘只草’来深圳，不能白来。”

彭柏虎听了弟弟的话，沉默了，他一直信任弟弟，很多赚钱的门路、点子都是他想出来，然后底下的弟兄就干活。这时彭柏虎的电话响了，一看，是个潘市的陌生号码，接通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他连忙走进厕所并关上门。电话里头继续说：“你这一两年都别回潘市了，要说大事也不会有，但风头火势，再惹事的话，整你几碌（判你几年刑）也是有可能的。”接完电话，彭柏虎在厕所抽了根烟，出来不吭声回到床上躺下，说：“你们聊，我睡一会。”彭柏熊看到他哥的脸色不对，对黄耀武说：“让我哥在这里休息，我们找个地方聊。”黄耀武说：“就去华天大酒楼喝早茶，我请客！你去看看酒楼火爆的生意，就相信我说的财路了。”

5

为彭氏兄弟接风的晚饭是在刘捷能租住的房子吃的，这是一套两房一厅的小区房，红木家具、空调、大屏幕电视、洗衣机、冰箱等应有尽有。黄耀武看着心里极不舒服，心想：老子租的是蜗居，你倒会享受！彭柏虎对刘捷能说：“捷能，你说来你住的地方吃饭，我心里还想：我彭柏虎虎落平阳了，都忘记曾几何时在出租屋吃过饭了，没想到你这里是高尚住宅。惭愧惭愧！”刘捷能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嫂子常年站在湿漉的档口，脚都有风湿病了，住城中村的话，太潮湿了，对她的脚不好。”

刘捷能那个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堂弟也在，韩素兰穿着围裙在忙进忙出，彭柏熊一进屋就入厨房帮忙了。不一会一桌丰盛的菜肴上齐，有白灼虾、红烧肉、客家焖鹅等，大部分都是下酒菜，桌上摆着一瓶三斤装的蓝带洋酒。彭柏虎对刘捷能说：“捷能，没想到你一个猪肉佬挺会享受的，居然喝起洋酒了，我在潘市都少喝这酒。”素兰替丈夫回答：“我们赚点辛苦钱，哪买得起这酒，是华天大酒楼的老板于总送给他的，平常不舍得喝，今天你们来了才拿出来。还有，阿虎，你帮我说说捷能，他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有时候醉醺醺的就去拉猪肉，我挺担心的。”刘捷能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句“阿虎、阿熊今天来做客，说这个干什么”就连忙给大家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