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二月十四晚上,暖和的大南风一转风向,变成了凉飕飕的西北风,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这雨是入春后的第一场大雨,看样子没个三五天,是走不了的。和去年一样,无论是低处的人家还是高处的人家,屋里的地面上都泛了潮,整个村子就好像是处在湖底的水宫,洗好的衣服晾不干,身上被汗打湿的衣服也干爽不了,就连屋树都沤在这一片发酵着的空气里,失去了晴天的那种松香味道。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二月的十五,在这月中的早上,大家照例都要给祖宗捞好素饭,然后打个爆竹。不过,这雨天里,大家放在案里的爆竹也大都受了潮,药芯不好点着,爆竹纸皮爆开的时候也不那么干脆。所以呀,这到了早饭的七八点钟,本该是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接连不断的时候,也只是能听到断断续续的闷响,一会儿村子这头,一会儿村子那头,就和闷着的臭屁一样,声音不大,还不一下子放完。
张癞痢家的千字挂就硬是点了四次,才打完了一半的长度。剩下的那半,张癞痢说,等到晴天拿出来晒一晒,当成三月初一的爆竹打。
“这又不怪我,又不是我省,全是天意。”张癞痢光着上身,把半截爆竹从屋檐下捡回来,放回到案里的小木盆里。他望着晾在屋里竹篙上的褂子,右手伸到头顶上去挠他那一块儿有毛一块儿没毛的脑壳,大概是阴雨天,癞痢壳又开始发痒了。张癞痢一边挠痒一边抱怨:“这家家都潮成了癞蛤蟆窝啦!”
这时节,种的早的油菜,花已经开满地了,种的晚的,远处看过去,厚厚的绿色上面,也有一层黄色的晕。这场大雨,在油菜开花时候附近,肯定是会来的,应了大家口里挂着的那句话:“雨不来,花不开,拿什么交庙里差”。这庙里的差呀,说白了就是家家户户每年都得供奉到庙里的香油。
油菜确实需要这场雨,可油菜地里却囤不得水,这不,一堆老老少少吃完早饭就驮着板耙往田地里赶,去放油菜地里的水。张癞痢不喜欢他的癞痢壳被雨淋着,说是头上的头发本来就不多,被雨淋了之后,就像扣了个王八壳一样光溜。
到了中午,天稍微放晴了一会儿,张癞痢就趁着这个空档,去村前边自己的油菜地里挖流水沟。
等着天放晴的,并不只有张癞痢,还有躲在石头下面、路边草丛里面的癞蛤蟆。癞蛤蟆喜欢吃蚯蚓,天放晴可是癞蛤蟆出来觅食的好机会。大雨把泥巴里的空隙全灌满了水,蚯蚓不喜欢水,就从被水淹没了的洞穴里爬出来,四处乱扭。
蚯蚓,是癞蛤蟆最喜欢的美食;而癞蛤蟆,村里人都知道,又是张癞痢的最爱。在这雨季中的短暂的晴天里,就好像是要上演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捕猎场景,而张癞痢,可以说算是捕猎者的终端,整个局面的操控者。
张癞痢从门背后拿出板耙,带着儿子小铜钱往油菜地走去。
“老爸,为什么我们家的油菜地总是最后开花呀?”这个问题小铜钱好像去年就问过张癞痢,但他们俩好像谁都不记得了。
“我们家没有连栈呀,得等别人家用完了,我们才可以去借来用。”张癞痢摸了摸小铜钱的头,回答道。
张癞痢倒也不是买不起连栈,就是他只用的惯用牛皮串的连栈,那些用铁串的连栈,照他的话说,抡起来有些生硬。可惜村里会用牛皮做连栈的师傅死了好几年了,想找人做一把,这也抓不着人了。后来,他宁愿去借别人家的用,也不想买把用着不顺手的连栈。这不,年年如此,都习惯了。
“我知道,你最喜欢借细妞家的连栈,是吧?”
“小孩子别瞎说,谁家的连栈不都一样,”张癞痢有一点紧张,“谁说我喜欢她家的了。”
“我同桌说你喜欢细妞,还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铜钱说完就赶快往前跑了几步,生怕又被张癞痢在脑门上打螺蛳。
张癞痢正拔腿去追小铜钱,突然,一阵风吹来,苦楝树叶上的水全都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张癞痢的身上。张癞痢埋下头,来抖掉头上的水,发现脚旁边有一只比巴掌还大的癞蛤蟆趴在那里,嘴边还吊着半根没吃到口里的蚯蚓。张癞痢一看到癞蛤蟆,眼神就和趴在那里吃蚯蚓的癞蛤蟆的眼神一样,十分的满足,就连嘴里都开始学着癞蛤蟆呱呱叫了。
“天鹅肉难到嘴里,这蛤蟆肉容易呀!”张癞痢看到癞蛤蟆,那被儿子开了玩笑的微怒,哪里还去在乎,“这只还蛮大的,都可以炒一盘了,回去扒了皮下晚上的酒。”
张癞痢头上的水还没抖完,就放下板耙,走到路边,撸了一把长点的狗尾巴草。他用左手捏着草的上头,拿右手盘着狗尾巴草在掌心打几个转,这一把狗尾巴草,经这么一搞,就有了根草绳的模样。张癞痢在草绳一头打了个活动圈,把圈往癞蛤蟆头上一套,圈很容易就套到了癞蛤蟆鼓起的肚子上。张癞痢拎着草绳的另一头,一提起来,癞蛤蟆就被束在草绳的圈里,跟着草绳被提起来了。这癞蛤蟆看样子是吃饱了,趴在那里晒会儿太阳呢,懒洋洋的根本不动,被人抓的时候都懒得逃跑,这被草绳吊着,四肢都懒得缩回去,吊在那里,比八仙桌的四根脚都直。
张癞痢右手拎着癞蛤蟆,左手扶着肩上的锄头,继续往前走。这时小铜钱往回走来,想看看这癞蛤蟆,张癞痢还是顺手给了他脑门上一个螺蛳,痛的让他直叫唤。
“小孩子别瞎说!咱们有癞蛤蟆吃就不错啦!”说完,张癞痢就沉默了,步子也放慢了下来。
细妞是村里的一个妇女,长的有几分姿色,之前嫁到过隔壁湖边的渔村,但是刚结婚没多久,出湖捕鱼的老公就被湖上的强盗给害了。婆家有兄弟两个,细妞丈夫是大的,比小的大个两岁。婆家家里条件也不算差,嫂子也就只好将就着在他们家和小的接着过了。后来,细妞也生了个不知道谁是父亲的孩子,毕竟和两个男人在一起的空档,也没隔出两个月。本来有个孩子,有个新丈夫,日子过的算是安稳,可这孩子偏偏在五岁的时候,又意外地淹死在湖边停船的码头沟里。孩子死了,她没日没夜地流眼泪,她认定自己这一辈子,与水是结了怨。在前夫的坟旁边挖了个坑,把孩子埋进去之后,她就不想再在那个湖边的渔村待下去,和后来的丈夫分开,回到离湖远一些的、更像是岸的娘家,又重新和爸妈一起生活。自回到娘家后,细妞进进出出,就一直是一个人。
父子俩谁都不说话,他们往前走,空气安静地能听到村子另一头的蛤蟆叫。
直到再碰到另外一只癞蛤蟆,沉默才被打破。
“老爸,又一只耶!”
“这个太小了,还没你的巴掌大,没什么肉。”
这小癞蛤蟆可比大的灵活多了,见人来了,一溜烟地就闪到了草丛里不见了。
“老爸,你说你手里的这只癞蛤蟆是不是这小的他爸啊?”小铜钱指着小癞蛤蟆逃去草丛说。
“不好说。”张癞痢的思绪好像还没有完全从惦记的细妞那边拉回来,简短的应付了一下儿子的问题。
“我看看你手里的这只长什么样子”小铜钱想看看那只小蛤蟆是不是和老爸手里的这只长的像。
“不都长一个样子。”张癞痢敷衍一下儿子。
“不是你说的癞蛤蟆和人一样,一只癞蛤蟆一个长相嘛?”
“你又看不明白,对你来说还不都长一个样。”
“你又不教我怎么看。”
“你看的少,还分不清。看的多了就会看了。”
“那要看多少啊?”
“少说两百只吧。”
这时,小铜钱早就把脸给凑了过来,要看癞蛤蟆的正脸。
“看什么,小心懒蛤蟆喷毒浆到你脸上,回头脸上长老爸头顶一样的癞痢。”
“让我看看嘛!”
还没等张癞痢拒绝,小铜钱的脸凑的更近了。张癞痢生怕小铜钱挨癞蛤蟆太近,于是一个急转身躲开,让癞蛤蟆离小铜钱远些。
可能是雨天地打滑的缘故,张癞痢这转起身来,就刹不住车,就地打了个趔趄。这不仅让癞蛤蟆从草绳中滑了出来,自己左肩扛着的锄头,好像也把什么东西给撞了。
等他站稳身子看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庙前,而锄头撞到的,正是庙前的石狮子。石狮子头顶上现出了一片新迹,看样子是把什么东西给打掉下来了。
从人手里逃脱的癞蛤蟆,不再那么懒惰,一落地,就飞快的往前爬,不过,四只腿好像还是直的,就和踩了四只高跷一样。张癞痢哪管石狮子被撞成什么样子,心里只惦记着肥肥的蛤蟆。他把板耙往前一钩,就把癞蛤蟆捞到板耙上,钩回到脚下,然后拿右脚尖,踩住癞蛤蟆的右后腿。
“张癞痢!”
张癞痢心想:“是谁叫我呀。”
“癞痢,你别走!”
“李老呀!嘿嘿。”张癞痢一回头,看见是看庙的李老。
“完了完了,张癞痢呀,你这次犯罪了,你把狮菩萨的大耳朵给撞断了。”李老的话说的很慌张。
刚刚庙前发生的事情,坐在庙里门旁的李老,全都看到了。李老杵着拐杖跨过门槛,走出庙门,往这边赶。从庙门到石狮子,平时他小碎步要走二十步的距离,今天只用了十三四步。
李老把杵着的木棍靠在石狮子身上,弯下腰去捡石狮子头上掉下来的石块,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嘀咕:“造孽呀!”
“不就是块破石头!”张癞痢站在那里,不敢挪脚,生怕脚下的癞蛤蟆会跑掉。
“破石头,这可是狮菩萨最后一只耳朵呀!”李老听到张癞痢这么说他的狮菩萨,更生气。
李老口里说的狮菩萨,是庙前的一只石狮子。对,只是一只,没有一对。据说这狮子在庙前放了很久,村里老人都说,庙拆了三次,狮子的位置挪都没挪一下。而李老说口里的“最后一只耳朵”,其实并不是狮子的耳朵,而是狮子头上顶着的绣球。
这石头狮子因为长期处在露天的环境下,风吹雨淋,眼睛、鼻子和耳朵早就被雨水腐蚀没了,只是因为它还立在庙前,大家才努力在脑海里还原它曾经是狮子的模样,要是放在别处,估计别人都会把它当做是一块被石匠师傅扔掉的废料。
头顶上的绣球因为个头还算大,没有完全被雨水腐蚀掉,也不知道哪朝哪代的一个老人,竟然在这狮子头顶上的绣球做起了文章,说这头顶上的突起,是狮菩萨的第三只耳朵,这只耳朵还不同于普通的耳朵,这耳朵是专门用来听谁家谁家做了什么坏事的。好像这样还不足以让大家相信,他接着还说了一句他自以为能印证他学说的话:“要不是这样,为什么另外两只耳朵都消失了,这只耳朵怎么还在这里。”这话一说,大家居然都信了,而且生活上一直提防着狮菩萨的第三只耳朵,就连三时三节也都不忘在石菩萨面前插一根香,希望狮菩萨的耳朵在听自家的事情时,能聋一些。
狮菩萨的传说,就这样一直流传到现在,流传到这耳朵不小心被张癞痢给打掉的今天。
没了头顶上突出的“耳朵”,这石狮子就像只落汤鸡一样,每一片都是塌下去的模样,没有一点向上的气质。
“癞痢壳啊癞痢壳,你说这狮菩萨的耳朵,你怎么办?”李老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块被青苔布上了一面绿色的圣物。裹在李老的手里,石头看起来挺小的,基本比庙里的筊子一般大,毕竟,整个石头狮子都没比小铜钱的大腿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