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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教学校给语默安排的房子里没有电视，也没网络。手机在山区里信号也不大好，用流量太费钱，蹭WiFi只能到教学楼前的操场去。他养成了到塑胶跑道上走圈的习惯，戴上耳机，听听音乐，听听书，打发一个个夜晚睡觉前的时光：锻炼了身体，享受了音乐与文字。眼睛也没闲着，抬头望着有别于深圳上空的星星和月亮，望着楼背后黑黝黝的山，望着大门外马路对面的两层小楼上昏暗的灯光……一圈又一圈，直到音乐和人声把耳朵喂饱，直到腿酸头冒汗，直到上下眼皮直打架，直到手机快没电，才慢慢往宿舍走。

没有热水器。拧开生绣的水龙头，稀里哗啦接大半桶水，丢进热得快——其实应叫它热得慢。过了好一会儿，水才嗞嗞嗞地响，等半小时才有热气冒上来。这里，九月天气也还热。不过，他还是习惯用热水洗澡。　　

洗衣服成了难事，结婚前妈妈洗，结婚后老婆洗，现在只能自己面对。对面邻居卫老师，真是及时雨，给他送来一台洗衣机。

卫老师个儿不高，身体微胖，整天乐呵呵的。头发却是稀疏的，露出光溜溜的大前额。他穿衣服不大讲究，整天忙忙碌碌，满校园跑，电单车，小货车，什么车都开，为学校鞍前马后地做事。

“这是卫老师，你邻居！负责学校的水电，你有事情，都可以找他帮忙！”支教第一天，老校长特意跟他交代。

卫老师送洗衣机来的时候，语默正对着两天的脏衣服发呆。昨天下雨，停了半天电，又停了水。今天倒是来水了，一堆在那里又酸又臭，看着就不想动手。

“陈老师，这是校长家的，给我修好了，又说不想要，说买了新的。我想你这里没有，就送来了！”

“哎呀太感谢了！雪中送炭啊！把它给我，您家里有用的吗？”

“有的有的！家里有两台呢！我先帮你装上吧！”

卫老师从拖车上把洗衣机小心挪下，语默帮着抬到有一层积水的阳台。这是三层楼房的底层，阳台通往外面的排水管太平，排水不畅，打他住进来，阳台水泥地就没干过。卫老师去外面找了两块红砖，找了几个小厚木块，将洗衣机垫起来。又回家拿了电线、接线板、老虎钳、螺丝刀，三下五除二，从里面插座处接通电来。生绣的水龙头换成新的，接通洗衣机的进水管。再跑回家找来电钻，拉长线接上电，从阳台外排水管处，嗞嗞嗞一通钻，地上积水一会儿全排干净了。他把洗衣机排水管接上阳台排水孔，打开开关，洗衣机嗡嗡作响，还能工作。他笑着关了开关，用胳膊肘擦了下额上的汗:

“陈老师，我还有事，先走了！有事找我！”

卫老师风风火火走了。他真是个大忙人，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有了洗衣机，语默的生活还是那样。晚上照样是寂寞的。“不过也挺好，不是吗？你不是一直想逃离城市，找个安静的地方吗？”他试图这样开导自己。

学校只有一个门卫，老师们喊她为保安科长，家在学校对面的二层小楼。学生下午放学回家，她就把大门一锁，回家忙活，留个小门开着到天黑，九点半后再过来锁上。老师们都配有小门钥匙，总务主任也给了语默一把。

他不想出去。出去干嘛？一条街几分钟就能走完。只有一家饭店，四家小旅馆，一个菜市场，三个小超市。一到晚上，街上没有几盏灯亮，想看场电影都没门。还不如在校园操场上转悠呢！边听音乐边走圈便成了他的晚功课。

一天凌晨，语默起来跑步，围着200米的环形塑胶跑道转圈。边跑边看着院墙外雾气笼罩的远山，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正面，侧面……啊哈！太像了，简直就像人嘛！这群山，神了！构图像仰面朝天的美人！头脸真像，还挽着大发髻！矮树、长草，使面部线条柔美。那双峰，俊秀挺拔。只是那腹部，为何隆起太高，太突兀，线条怎么那么硬？

这天晚上，他就把酝酿的东西，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下来:

晨起见东山，赫然如孕妇。北山为首面，仰面望青天。双峰挺且秀，大肚隆中间。静望无邪思，慨叹群山美。美人常伴侧，镇校自然兴。同饮清江水，山水共比邻……

写完，他觉着字太难看，诗也不押韵，便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桶里已有几团昨天、前天写的废纸团。笔、墨、纸，是他上周末开车到县城买的。没有买砚台。他把喝过的大矿泉水瓶，用剪刀剪去上半截，下面刚好盛墨水。

镇上的快递点、快递员老问客户要加钱，客户一投诉，他们就撤点。取快递便只到县城。他开车去县里拿快递，顺便帮其他老师带。

去一趟真不容易！

他就想：什么是镇上买不到的东西呢？就买了毛笔、墨汁和宣纸。在县城吃了一碗螺蛳粉。他没敢逗留，开车往回赶。他得在天黑前赶回那个山环水绕的小学校。河边路，山路，窄窄的车道，高低起伏，左弯右拐，小心翼翼。小心避开对面来车，放慢速度，靠边……来回都用了两个小时。不带点东西回来，怎么对得起油费。有了笔墨，晚上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当然，还有书的陪伴。

2

梅雅清支教的学校也是一个镇中心小学，但离县城近，只有半小时路程。受丈夫影响，她也成了一名登山爱好者，来到这群山环绕的地方，兴奋一阵子，后来又有些失望，这里的山不好爬！基本没有什么登山道，矮矮草木薄薄一层附着在满山的石头表面，山突兀，难驾驭。最关键的是没人同她一起！

她教科学，还是深圳市里的名师，主持着一个名师工作室。来这里，她带了一架无人机，课间带着孩子们玩，她整理出科学实验室，把那些蒙了尘的仪器一一启用。让她欣喜的是，她发现一台望远镜，长筒架子的那种。她去找校长，说想借用一下，校长说了句话，差点让她笑喷:

拿去吧，放这儿睡大觉，没人用！

她把望远镜架到了一室一厅的阳台，对着窗外天空。夜里，她就能仰观远星了。

刚来这所学校宿舍，她差点哭了。除了那张铺了凉席的小床，什么装备都没有，有的只是蜘蛛，蚊子，蚂蚁，小蟑螂……没有热水器，没有……太多没有！与多年深圳城市的生活差距太大了，超出了她的想象。好在校长、同事们热情，帮她又配置了风扇、木沙发、茶台，主动邀请她吃饭，送煮熟的本地白玉米，送麻叶馍，送本地香蕉，送鸡蛋，米……她感受到了山乡人的热情和淳朴。

她把小屋好好收拾，旧的小床换掉，买了新的小床，买了蚊帐，买了窗帘，买了小冰箱，买了小洗衣机，买了热水器，买了张小书桌，铺上桌布，再搁上笔记本电脑，就可以写支教日记了。这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她的工作室早就有公众号，个人的也有，她把教学中的小经验，小故事，小心得，随时记下来。她拥有自己的名师工作室，和几位教科学的同事一起开发课程。她也很爱看书，大学那会儿读了不少书，每天都要看几页书才肯睡觉，参加工作，结了婚，有了孩子，都没改变过。连儿子也受了她的影响，遇见好书，爱不释手。儿子考上当地最好的高中，她和丈夫都以此为荣，成功感满满的。

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就觉得不自在了，学校晚上太安静了！那么大的校园，一把锁就锁住了，唯一的保安早已回家，与家人共享晚餐、欢度良宵了。而她，一个人在这么安静的群山环抱临街的校园！星星满天，空气清鲜，她在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回住处又写了一篇公号文。她不敢发微信打挠儿子，也不想天天去烦丈夫。她准备了明天的课程，简单洗漱，默默睡下。第二天清早，她便在起床号中醒来。这里的学校，只要是上课的点，音乐倒放得勤快，系统自动播放。

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高兴的是，她除了认识了学校四十多位老师外，又认识了几个到这里工作的大学生志愿者，她们多数在镇政府扶贫办做事，有一个是到乡村小学支教的女大学生。那个女孩就找到她，请教各种问题，——毕竟她是深圳名师嘛，来之前大家就知道了。那女孩又把她介绍给同伴，她们这些年轻人住在统一安排的公租房里，一起热热闹闹的，好像还是在大学校园里一样。

年轻人下乡工作，出行靠骑电动单车。这里的电动单车很有意思，多有折叠的小棚配置：不用时折叠，在头上形成圆拱；用时撑开，遮阳挡雨。年轻人学什么都快，他们就骑着这样的电单车下村跑贫困户去了。他们还说要带梅清雅一起去。

3

第一个周末，星期天，梅清雅搭着小欢（大学生志愿者）的电动车到县城买点东西，看到支教群里语默在发图片，说来到了县城，找到一家牛排店，准备吃牛排，邀人一起吃。她便去了。这是他们到了各自支教学校后的第一次见面，上次见面，还是在教育局开的支教座谈会。

“你是陈老师？”

“是。你是梅老师吧！幸会幸会！吃牛排！我已点了！”

“AA制吧，以后聚方便！我们到外面登山都这样！”

“那哪成呢？”……语默坚持这一次由他买单。

“好吧！下次我请！”

……

“到我们学校去看看？”

“好啊！正好送你回学校，然后回山里……”

语默回到学校已经天黑黑。开车走夜路，要格外小心，语默开得格外慢，小心翼翼。车左边的那条碧水河，好像不存在了，坠入无边的暗夜里。右边的山也好像只是模糊的一片，语默更愿意相信它们是深圳街道边的人家。远光车灯指引着他和小车一路向前，在少有车行的山路上盘旋……

还是开了两个小时，语默回到宿舍门口，看到对面邻居卫老师的儿子——这个十四岁的大男孩，这时竟然没有休息。他正坐在门口的“器材”上锻炼呢。这是卫老师的制作，他们已经没有经济能力去为孩子购买专业器材，就把一辆坏旧的笨重男式电单车进行了改装，加了三角形地面固定支撑，加了靠背椅，脚踏上各绑了两片软解放鞋鞋板，大男孩正扶着车龙头，软坐在靠背椅上，用软软的脚吃力地踩着脚踏板转圈呢。

哎，好俊的孩子！浓眉大眼，皮肤白皙的。

语默留意他不止一两天了。从他来到这里住下，他就对邻居卫老师很有好感，想知道他更多的境况。卫老师忙前忙后，卫老师夫人在家里，没有出去工作，家里还有个大男孩。按说，学校已经上课了，他怎么一直在家里，没有上学吗？透过他们家开着的门窗，语默看到大男孩一直是躺坐在家里的大躺椅上，很少出来活动，手里一直拿着一部手机。他应该上中学了吧？他为什么在家里？生病了吗？……疑惑在心中久久不散，只是语默不方便问：初来乍到，怎能随便问别人比较隐私的问题？何况，卫老师是个多么好的邻居啊！所以，他就没有问，只是默默地观察。尊重别人，就不要探问别人的隐私，不是吗？……

“在锻炼啊！”

“是啊，老师回来啦！”

——这时的语默是知道男孩事情的。他没有多说，轻轻地开门，进门，叹了口气。

语默想起那天晚上难过的情形，知道事情真实情况的人往往比不明就里的人痛苦。那晚，内宿生晚修时间，他看见卫老师和夫人扶着大男孩，在门口走路，大男孩腿脚软软的，吃力地拖着脚，艰难地在地上走，走了没多远，就没有力气，他可怜的父母，就差不多要抱着他回到门口的躺椅上。男孩个子约莫一米六，差不多和父母一般高，身体比较胖，差不多有一百三十斤。卫老师还是满脸微笑地面对他的孩子，孩子妈妈却一脸沉静，默默帮忙扶着孩子，默默地按摩孩子的手臂、腿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