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语言的果子和零食
这是一间特殊的平房。
它栖身于摩天大楼的丛林里,很有点夜郎自大的味道,如同建筑物里的阿Q。因为它站在了十层楼的肩膀上,觉得自己有了高度,胆敢与对面的京基100大厦叫板。其实它只是加盖的临时建筑,几间简陋的平房,随时都有被拆除的可能。说起来,它目前的身高,只到对面那个100层庞然大物的脚踝处。
我站在房间里,如此近距离凝视着窗户外的京基100大厦,居然也飘飘然起来,有了城市新主人的良好感觉。当然,我嘛都不是,这个地段的一个卫生间我都买不起,包括这间陋室。
这几间房子以前可能是某单位的仓库,后来,也许是这个路段越来越繁华,单位的整栋楼都租出去了,作为附加建筑的仓房也忽然身价倍增,它们结束了以前的使命,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少儿兴趣培训班的所在地,也就是说,这些仓库集体升级成教室了。
我此刻站在朝南的一间教室里,背靠黑板,面对着十四张天真无邪的面孔,身份是少儿作文培训班的授课老师。
课者,言旁从果也。我这个授课老师,说白了,也就是教学生摘取语言果子的人。
我从事的职业,与摘果老师这个行当风马牛不相及,由于我不务正业,业余时间喜欢附庸风雅,在报刊上发表过若干文章,也拿过几个文学小奖,于是认定我一定行的朋友绑架般地把我拖过来,死乞白赖地塞给我这根教鞭。从这天开始,我的人生履历里又多了一个称呼:老师。
教室是仓库改建的,里面的设施却丝毫不落伍。八根日光灯管分成四组,把室内照得亮如白昼,课桌椅也是最时尚的塑钢板材和铝合金框架结合体,一台柜式和一台壁挂式空调,分别占据小屋的前后两个角落,讲台边还矗着台饮水机,雪白的墙壁上悬挂着两小幅西方音乐家的肖像画,看来这间教室曾经被当做过培养音乐天才的地方。总之,这里的一切陈设和“繁华”、“富庶”、“文明”等深圳概念,无不契合得严丝合缝。
还没到上课时间。孩子们趴在课桌上,交换着从家里带来的各种精美零食,有个孩子居然带来一份肯德基全家桶,她慷慨地邀请大家分享,炸鸡腿和薯条汉堡包的香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扩散,孩子们不加掩饰的咀嚼声此起彼伏。
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早已过了正常的晚饭时间,这些小皇帝们还在快乐地享用着这些高热量的美食。本班的孩子,除了个别过早抽条发育的之外,大部分都是小胖墩。家长们明明知道自家的宝贝营养过剩,可还是不停地给小皇帝们供应零食,好像生怕宝贝们受委屈似的。这种现象非常让人困惑:这些孩子的父母是怎么了?难道是从小吃苦受累太多,而产生了逆向思维?
我知道学生们都来自富有的家庭。这个地段的房价接近七万一平米,也就是说,没有千万以上资产的人休想在此买房安居。从孩子们脸上明显自娘胎里带出的黑色素来看,他们的父母应该多半来自农村。这些农二代的精英们,不知经历了怎样鲜为人知的艰辛打拼,终于有了现在的辉煌,当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时,把自己少年时代对零食的渴望,移花接木到下一代身上,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我眼前出现这么多小胖墩了。
我也来自农村,我敢保证比这些孩子的父母年长许多,可以说,我少年时代应该比他们当年经历过更多的苦难。零食,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是一把炒蚕豆或南瓜籽,然而,我对这种填鸭式的溺爱不以为然,肯德基全家桶加各种零食,能弥补你我当年所遭受的苦难么?
我的眼前浮现了另外一间教室。
二 水故事
七十年代末。大别山麓。
同样是几间平房组成的小学。非常有趣,它的前身也是仓库,生产队的仓库。屋子很宽敞,但不明亮,因为没有电灯。所有的光源都是老天赐予的,到了阴天下雨时,教室里昏暗一片。不妙的是,雨水往往会从外面蹦进来,原因是有窗无户,只有几根窗棂,到了冬天才会糊上白纸。春夏秋三季,风雨都是在窗户里随便进出的。碰到大雨天气,只好用撑开的油布伞挡住从天而降的雨点部队,即便如此,屋子里还是雨水淋漓纵横如水墨画,闪电似乎知道教室光线不够,频频刺破教室的昏暗,老师的粉笔字在一阵阵的闪电中,泛出耀眼的白光来。
课桌板凳都是笨拙的木头材质,没有油漆过,经过年学生们复一年油汗的濡染,已经看不出本色,散发出淡淡的腐浊气味。墙上也贴着画,那是雷锋叔叔的标准照,他穿着军棉袄戴着棉军帽,手握冲锋枪,正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们。
不通电,当然就没有电铃。老师用铁锤敲击悬在屋檐下的一块顽铁,这种原始的打击声就是上课下课的信号。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难题是上百学生的喝水问题,那个时代没有桶装纯净水,虽然墙角的水缸里存有井水,但农村喝生水这个陋习不能在学校里继续上演吧?于是某位泥水匠出身的代课老师,在两间教室结合部的空档里用砖块砌了个炉子,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大号的铝制钢精锅,喝开水的问题似乎解决了。
炉子、锅、水都有了,燃料呢?一所小得不起眼的民办小学,哪里来钱买煤?
还是就地取材,漫山遍野都是枯枝落叶都可用。后来老师们发现松果比较耐烧,于是发动全校师生,利用周六下午的时间上山打松果。记忆里,小学师生倾巢出动的景象很壮观,满山都是我们的欢呼和打闹声,枝头的鸟儿纷纷飞起,胆战心惊地看着下面这些不会飞的两脚怪物。我们的身影在青枝绿叶下流连,高年级的同学负责用竹竿在松树上打果子,低年级的同学在下面捡,用家里带来的竹筐装满,送到学校去。很多松果都是青碧色的,只好摊在太阳地里暴晒,三五天之后就会焦干,扔到炉膛里,烧起来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那是松子爆燃的声音。我估计那段时间,附近山上的松鼠对我们恨之入骨,因为我们把它们的口粮都抢光啦,它们最后都应该集体搬家了。
辛苦这些代课老师了,他们不但要努力为我们摘取语言的果子,还要隔三差五带我们上山去松鼠家里摘松果,前者是抽象的,后者是具象的,但不管是啥样的果子,摘取它们,都要付出辛勤劳动才行。
在炎热的夏季,学校水缸里的存水总是消耗得很快,补充缸水的任务一般都由三个年级的班干部来完成。小学校只有三个年级,所以打水这个重任自然而然由三年级的学长们完成。等我熬到三年级的时候,我终于有幸参与了几次这样的劳动。
白花花的日头在天空中施暴,我们赤着脚在地上行走,两半大孩子一前一后,中间是一个吊在扁担上的空水桶,竹扁担连接着两孩子的肩膀,炽热的夏风从面颊上掠过,我们和水桶扁担的影子在路面上纠缠不清,很像《三个和尚》的故事漫画。水井在学校后边的居民区,不远,两分钟路程。池形,敞口,像一面四方镜子,映出我们稚嫩的面孔和鲜艳的红领巾。这里的水井很特别,它打破了井口一定是圆形的这个常规,所以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它的模样。
轻松地将水桶灌满,再用力抬着回转,井水在木桶里调皮地乱窜,有的就从桶里逃出来,淋漓在路面和我们的光脚丫上。山里的孩子夏天基本不穿鞋,一是为了凉快,再者是穷,都买不起凉鞋。把水抬到学校时,我们两人的脚都是湿漉漉的。
“老师!”一句脆生生的声音,把我从七十年代的小山村拉回了二十一世纪的深圳。
“什么事?”
“饮水机里没有水了,我好口渴。”说话的正是携带肯德基全家桶的那位同学。洋快餐的确好吃,由于食品里放了大量的鸡精,所以吃后容易口干。她这么一说不打紧,剩下的十三名同学也跟着嚷嚷口渴。
我走到饮水机那儿看看,果然,蓝幽幽的塑料桶里,水面不到一公分了。下午四点到六点,这里曾经有另外一个班的学生在此上课。也许是老师粗心,没注意饮水机告罄,他那个班的学生把水喝光了也没注意。嗯,问题严重了,还有一节课没上,总不能让这些孩子们嗓子冒烟一个钟头吧。
我仿佛置身于半个世纪以前的上甘岭。
怎么办?这么晚,叫送水工已经不可能了,马路对面有个家乐福超市,只能自掏腰包买水解决旱情了。
十五分钟后,我提着五升装的农夫山泉矿泉水回来,这些苦苦等待甘霖的花朵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不到三分钟,满满一桶水变得底朝天。
现在的孩子们真幸福,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喝生水,不必像我们当年那样,为了把水烧开而漫山遍野地打松果。
看着空空如也的瓶子和孩子们清澈透明的眼睛,我想,如果把我少年时代的水故事说给他们听,会有人相信吗?
三 富二代进行时
“老师,你发音不准,‘劳动’不念‘老’动。”
“老师,你怎么写连笔字啊?”
我一边读范文,一边在黑板上写粉笔字,对于我生涩的读写行为,台下的学生们纷纷发难。我心里在喊惭愧,表面上却假装满不在乎。对于教学,根本没有经验,我却强词夺理地说,老师是来教你们写作技巧的,不是来教朗诵和硬笔书法的。
好在这些孩子很容易哄,他们听信了我孔乙己般的自圆其说,不再继续纠错。
我暗自庆幸,同时也感叹:真是时代不一样了,学生敢在课堂上挑老师的错!
在我们那个年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尽管那些代课老师也只是民办教师,但在当时的农村,贫下中农们基本都是文盲或半文盲,对认识很多字的民办教师极其尊敬。我那个不听话的儿子你随便管教,他们经常这样对老师说。语气极度诚恳。于是老师们真的拿起鸡毛当令箭,在课堂上体罚学生的现象见怪不怪。我亲眼目睹过一位调皮捣蛋的同学,当着全班孩子的面被罚跪,那个捣蛋鬼脸色惨白下跪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眼前的这群孩子在蜜糖里泡大,是货真价实的小皇帝,我们当年的那群山里娃如何能同日而语!
这些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几乎每人都有手机,有人用的是父母手里退役下来的苹果5、三星,也有人用的是时尚的腕表手机,这种手机戴在手腕上,既可当表也可当手机用,对于腕表手机,我曾在一篇小说里拿它当过道具,可我总是没有机缘一识庐山真面目,没想到在我的学生这里才得以谋面。
他们不仅有自己的QQ,甚至也有微信和朋友圈。某次课间休息时间段,我听见几位女生正议论班上另一位叫彩云的女生,说她加了某男同学的微信,两人聊得很投机,日后可能成为恋人之类云云。
我听后大吃一惊,看来飞速发展的网络时代,不仅为网恋婚外恋提供了便利,居然也是早恋的酿造工具之一。
网络,是白雪公主后妈的那个半红半绿的苹果,红的那面诱人而有毒,绿的那面平凡却无毒,可人事懵懂的孩子们偏偏喜欢有毒的一面。
孩子利用网络谈恋爱,他们的父母在做什么呢?
这个班的家长们建立了一个微信群,把我也拉进去。因为男主外女主内,群里的家长无一例外是妈妈。我平时在群里很少说话,但对于群里的消息偶尔窥视一下,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些超级辣妈们平时很少议论孩子们的学习,她们没事聚在一起时,谈论的都是拼团网购美食的信息,新疆的纸皮核桃、海南的椰子、缅甸的金枕榴莲等等,除了吃以外,真的不知道她们还对什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