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00年夏天,新世纪第一个夏天,其实跟往年没什么不一样,热,闷热,雨水多,特别大,一下就是大暴雨。每一场暴雨都来势凶猛且持续时间长,天昏地暗、电闪雷鸣、风是横的,雨也是横的,倾盆而下。平时懒洋洋的布水河暴涨,枯技、杂草、垃圾让浑浊的河水裹胁着咆哮着冲下去。每次布水河发大水,总有不幸的消息传来,有人养了七个月的肥猪让水冲走了,有人怀了孕的母牛让水冲走了,有健壮的男人为打捞随流而下的木头让水冲走了,也有老人小孩失足让水冲走了。这些不幸的消息让布镇人唏嘘不已好多天。当然也会有好消息,比如有五斤的鲤鱼突然跳上岸,让路过的行人捉回家里。父亲就捉到一条鲤鱼,没有五斤,只有两斤半。那夏天最后一场暴雨,从下午四点半开始,一直下到傍晚七点,雨刚停下不久,其实没完全停下,只是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突闻豆腐东施家的二妞跳河了。快去救人啊!有人打着铜锣在街上喊。于是人人纷纷跑出去,沿着布水河两岸跑,叫喊此起彼伏,就是没人下河。河水太凶猛,下河就等于去见阎王。豆腐东施坐在河岸上捶胸拍腿呼天喊地披头散发,几次作势要跳入河中,被几个女人死死拖住。我爸也去了,沿着河岸走着走着,一条鲤鱼从河中跳上来,正巧落在他脚下。他把它捉回家,往瓮缸里一扔,说:去***,也有走狗屎运的时候哈。二妞跳河的第二天,父亲被人追赶失足掉进河中淹死了,紧接着母亲也跳窗摔死了。那条二斤半的鲤鱼还在瓮缸里,大概是父亲想等我回来杀了吃。
那年我十八岁,在县城读高三,过两个月就要高考,压力特别大,这一哆嗦可是决定一辈子的事情,万一考不上,不知道怎么活。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我生了一场怪病,全身上下长脓疮,脸上比身上长得多,开始是小麻点,然后是花生仁大,超大的有酸枣大,红肿如桃花,奇痒,极力忍住也没办法不搔,一搔即破,不搔也会破,砰地一下,像炸不响爆竹,流脓如拉稀,腥臭难闻。医生说是无名中毒,怎么弄都不见好,倒霉死了。同学们受不了,老远见到我就捂住鼻子,一脸嫌弃。我在教室里,他们没人进来。老师也受不了,勉强走进教室,也是捂着鼻子,一脸嫌弃。我都恶心自己。校长把父亲喊来,说,王小白同学这样,我们也深表同情,但不能影响同学们哈,十年寒窗就这一哆嗦,一辈子的前程,要不这样,你把他接回家去,反正该学的都学完了,剩下的只是复习,只要他肯努力,照样能考好成绩。我爸叫王老拐,右脚拐得十分厉害,走路一拐一拐,若用拐杖会好一点,但他坚持不用。他说,用了拐杖,那我真是残废。父亲早已满头大汗,校长这么一说,汗珠子更大了。他极力撑住自己,以免失重滚倒在地,说:马校长您行行好,我家祖宗十八代全是文盲,扁担跌倒不晓得是一字,我家就指望小白这一株苗长稻谷,您看我都像这样了,我供娃读书不容易。马校长一张马脸没什么表情,脸往右边侧开,目光也向右边。那边是一伙同学在扎堆,样子像偷窥,却明目张胆。马校长说,就这样哈,你把小白同学领回去,若到时小白同学病能好,高考名单中我给他留个位。父亲说,要不我给您跪下。说罢就要下跪。我喊一声爸。我顶讨厌他那不把脸皮当脸皮的样子。布镇谁都可以嘲笑他,包括小孩子。面对冷嘲热讽,他总是呵呵地傻笑,真像个傻子。待人们散去,才自言自语说:我都这样了,那些人还笑话我。一肚子委屈样。有这样的父亲,真替他难过。
关于父亲的拐脚,我心里咒骂过他千百回活该。他年轻时并不拐脚,很正常的一个人,却老喜欢去翻他人家的墙头,结果有一回捉奸的来了,他没跑赢,让人一顿乱棒,一只脚就这么残了。镇上街坊邻居嘲笑他,多是以此为由头:王老拐,过来讲讲,你这脚是怎样拐的哈?然后你一言我一语把故事讲圆了。他们也不放过我。往往是几个大人把我堵住,笑眯眯问,你爸王老拐的脚是怎么拐的呀?有人过来伸手摁住我头,装不知道是吧?回去问你爸,你爸会跟你讲故事。比我小点的小孩,成群结伙追在后面唱山歌:江西宁都布镇乡,街上有个翻墙郎,要问他人名和姓,老拐姓王叫子邦。他们还扔泥巴团,雨点一般砸过来,哈哈大笑。比我大点的小孩,也是成群结伙,着两人擒住我胳膊,余下的排队扇我耳光,扇了左脸扇右脸,一脸跋扈嚣张:就看你不顺眼,就揍你想怎地?我少年时光一片黑暗。我会下狠劲读书,就是想早点离开布镇,以骄傲的姿态,人口争口气,佛争柱香。我恨死了布镇。
烈日当空,晒得皮肤发烫,我跟着父亲走出学校大门。父亲耷拉着脑袋,比晒蔫了的茄子还蔫,一路上时不时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命不好哇,是不是我上辈子杀了叫夜和尚?老天,要罚你就罚我吧,要不你把我这条腿也搞残去。我最烦他自怨自衰,实在烦了就喊一声爸。他立马闭嘴了。过会儿又是自言自语。那天,我们步行回家。先是步行去车站。学校到车站有五里路,父亲一拐一拐走着,走一步,颤一下,走一步,颤一下,我看了都心塞。太阳太毒,水泥地面冒起层层热浪,汗水冒浆一样滚出来。本来可以打摩的,我没开口,我知道他要省钱。到了车站,去布镇的班车有,但他们不让我上。是我上了,乘客们闻到一阵呛人的腥臭味,接着看到我那可怖的脸。他们纷纷捂住鼻子躲闪,满脸嫌弃,有人尖叫,有人夺路跳下车,有人大声喊师傅。司机扭过头,目光直直地盯着我,一字一句说:麻烦你下车好吗?父亲慌了神,说师傅行行好,你看我都这样了。他指着自己的拐脚。司机说,我不是讲你。父亲说,他是我儿。司机说,不是行行好的事,我这是做生意。有人说,他不下去就我们下去了。司机说,你也听到了,我总不能只拉你们两个人吧。父亲说,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要不我给您跪下。他又来了。我喊一声爸,下车。父亲只好跟下车。班车启动了,似乎猛加了油门,屁股上冒出一串黑烟。望着班车离去,父亲耷拉得更焉了。昨办?父亲说,是爸没本事,拖累你。再说,要不,我们走路回去,运气好的话可以拦上车。路上并没有拦到车,车有,驶过一辆又一辆,班车、货车、农用车、三轮车、手扶拖拉机,陌生的司机,没有车停下来,我们就靠步行走完这四十多里路。开始是面对烈日烤晒,不一会儿人就要虚脱了,只好走一段,找个树荫休息一会儿。口渴难耐时,对着沟圳里的水猛喝,也不怕脏。走到中途,天气突变,风起,乌云翻滚,大雨倾盆而下,前无人家后无店,没地方躲。反正是落汤鸡了,只得冒雨前行。一个小时后,大雨停了,毒日头又出来。湿透的衣衫让太阳烤干,又让汗水湿透。直至晚上八点多钟,我们才赶回家中。我按亮电灯。父亲抢似地坐在凳子上,直喘气:累死了,累死了。
怎么才回来了呀?母亲大叫大喊,我都快要饿死了。父亲真动怒了,也吼叫起来:做什么鬼叫,欠你的什么时候能还清?我喊一声爸,他立马闭嘴了。每当他有什么不良情绪,我就喊一声爸,他就紧急刹车。他站起来,一拐一拐走去后厨,说,小白你歇会儿,我去做饭。
母亲是个病人,也不知是什么病,人看起来好手好脚,却四肢无力。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是躺在床上。我在长大,她的病情在加重。我上高中时,发展到连饭食都要人喂了。母亲这样子,是一分钱都挣不了,也帮不了家里什么忙,还要人侍候,还要费钱买药。父亲一个残疾人,上不了山下不了田,也干不了其它活,稍为费体力的活都不行。幸亏,我家临街有一间很小的店面房,是祖上留下来的老宅子,光线不好,阴暗潮湿。这样的房子住久了,人都会发霉。我们一家人常年带着一股霉味,洗都洗不了。我家就靠着这临街老宅子,卖些南杂百货挣些蚊子脚利润度日,一天比一天艰难。VCD盛行后还卖碟片。父亲说VCD碟片利润高些,但日子依旧艰难。店里前面是柜台,柜台后是货架。柜台货架都是杉木打的,不知诞生于哪年哪月,没上油漆,面上有层包浆了,落雨天会粘手。柜台里零乱地堆放了些碟片,货架上摆了些日常用品,油盐酱醋香烟什么的。柜台一则是台冰柜,夏天堆些冰棒,冬天什么都没有。父亲常年坐在柜台里,把下巴搁在柜台上,目光无神看着外面,样子在打瞌睡,若有人进来,精神劲儿立马提起,赶紧站起来,满脸假模假样的笑容:想买点什么?
回到家里,我做一枚标准宅男,足不出户。父亲叫我不要出去乱走,说小白哈,没事就不要出去乱走,再说,有事也不要出去,就在屋里温习功课。我自是不会出去,出去就是找不自在。嫌弃的目光,幸灾乐祸的暗笑,假模假样的关心,都会使人难受。
我知道父亲,他是想包瞒住我让学校撵回家的事实。
我是他的虚荣。说实话,我读书成绩还行,上县重点中学,是靠成绩硬拼出来了。很长时间,父亲并不知道我读书还行,是我不告诉他,成绩单不给他看,奖状也不贴墙上。他也没指望我能读书,会送进学校门,是希望我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他总是说,自己都这样了,还能指望谁?是上小学三年级时,刘老师来店里买烟,父亲只是顺嘴问,我家小白读书怎样?刘老师说,蛮厉害的,班上一二名。父亲惊喜得有点手足失措:真的吗?刘老师你莫哄我高兴。刘老师说,我骗你干嘛?你娃读书很用功,只是不爱说话。父亲激动得死活不肯收刘老师烟钱,说是刘老师您教得好,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刘老师前脚刚迈出店门,父亲便一拐一拐出去了。这回他极力抻直身子,并把头昂着。我知道他要去吹喇叭了。我喊一声爸。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小白你守下店,我出去有点事。他真是去吹喇叭,刚走出门就遇上了陈木工。我家小白读书很厉害哩,刚才刘老师跟我讲的,班上一二名。陈木工似乎有急事,嗯哈两句就快步离去。陈木工走了,豆腐东施来了。你晓得不,我家小白读书很厉害哩,刚才刘老师跟我讲的,班上一二名。豆腐东施说,买豆腐不?还有两斤油豆腐我便宜卖给你。就那一会儿功夫,他已向四五个人吹喇叭。有的心不在焉应付着,有的给他几句廉价表扬。受到表扬他咧嘴笑了。我就知道他会吹喇叭,才不想告诉他。他终于跑到裁缝铺门前,那是他最想去的地方。那儿离我家不远,抬下眼皮就可看到。他略作迟疑就一拐一拐走进去。这下他的喇叭要吹好久了。我心中升起一阵恨意。呸,我冲那边射出一口恶痰。
裁缝铺住着一个中年女人,人们背后叫她黑寡妇。她只穿黑衣服,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皆如此。她全身都黑,黑发、黑衣、黑裤、黑鞋,黑色表情,长年潜伏于黑洞洞屋里,不怎么出门,也不爱说话,像黑色幽灵给人阴森可怕的感觉。镇上的小孩都有点怕她。冷不丁站到身后,真会吓死人。关于父亲翻墙头的故事,就是翻她家墙头。她男人原是一位彪壮的汉子,在把父亲的腿打残第二年,上山打猎,说是这样说,他一枪打过去,野猪没打死,反让野猪把他扑死。有人说是报应。从此黑寡妇就开始守寡了。中间也有媒人去说亲,都让她用扫把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