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南山村的早上,准确来讲是上午,村里人把吃过早饭后的时间叫上午,此时,草木上的露珠已经散去,日头却失去过去那种坏脾气,相对温和了。我丢下饭碗就跑出来了,走到马路上却不知道去干啥。
黎婆婆从屋里走出来。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像鸡啄米。说像鸡啄米,当然不是说她的嘴巴会像鸡的嘴巴那样在地上啄呀啄。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是笑死人,而是担心死人了。我是说她手中拿的工具,别人是扛在肩上,而她执在手中,往前走一步就朝地上点一下,加上她的背有点驼,就很像鸡的嘴吧在地上啄呀啄。
忘了听谁说的,黎婆婆很想置一把拐杖,做梦都在想,几次梦里说话,我的拐杖哩?我的拐杖哩?你们谁拿走了我的拐杖?记得那人说这话时一脸坏笑,旁边也有人跟着坏笑。人老了手脚笨,最怕跌倒,一跌倒就会把骨头跌碎,甚至跌出脑溢血什么的。上屋的杨婆婆上个月就跌倒了,半片身子不能动,现在还躺在床上,屋里的味道难闻死了,没人敢进去。置一把拐杖,出门时拄着它,保护自己不会跌倒,这有什么好笑的?那些大人常常莫名奇妙。然而,黎婆婆却一直没有置把拐杖,像是要表现她不老似的,出门时,却拿别的东西来代替,比如说锄头、禾杆、扁担。她家厅堂门角背,靠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锄头、两齿爪、禾杆、长柄柴刀、翻谷耙、扁担、木棍……它们像列好队的士兵,时刻准备迎接长官的点阅。
我想起那几个大人的坏笑,再想,黎婆婆可能是怕村里人笑话她,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到用拐杖的时候。于是,我蹦蹦跳跳走过去,歪着头说:黎婆婆,你真应该置一把拐杖,没有谁敢笑话你的。
短命鬼你的,谁教你乱嚼舌头?黎婆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手中的工具,两齿爪举了起来,像举起一把剑,要朝我刺过来。
我吓了一大跳。她恼怒的样子告诉我,我已经得罪她了。若是两齿爪像剑一样朝我刺过来,那我身上就会出现两个窟窿。我赶紧青蛙一样闪跳开,心里却在嘀咕她,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我可是一片好心。
黎婆婆一定是想把两齿爪举过头顶,这样子才像举剑,可惜,只举到半中间,就举不上去了。她在用全力,腮颊子都鼓着劲,两齿爪还是重重地落下来,砰,声音有点响,一点都不像鸡啄米。
你看清楚来,短命鬼你的,这是两齿爪,不是拐杖。黎婆婆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菜园里的草比人都要高,我要去除草。
大人的世界有时真的是牛头不对马嘴,我好心建议她置把拐杖,她却说两齿爪不是拐杖。谁也知道两齿爪不是拐杖呀,而我说的是,你应该置把拐杖,而不是拿两齿爪当拐杖。我很想跟她说清楚,又想算了。黎婆婆这个人脾气古怪,有点说不清。若是她以乱嚼舌头的罪名向我妈告状。妈又要用竹鞭子抽我屁股。
还好,黎婆婆并没有跟我纠缠,而是一啄一啄走向她的菜园。
黎婆婆的菜园里没什么杂草,前几天我到看过,白菜、萝卜倒是长得十分好。也是,她天天都要去菜园里,草再会长,也长不赢她的手。我想,黎婆婆你想去菜园就去菜园,干吗要说草长得比人还高呢?这不是说假话吗?
屋场上有一株大榕树,什么时候树叶子都青成墨绿。榕树下摆了十多块大青石,都是村里人从河里搬过来的。村里人闲时喜欢来到榕树下聊天、抽烟。有时大青石还不够屁股坐。此时,大青石上只坐着两个大屁股,一个大屁股我要叫三婶,另一个大屁股我要叫大伯母。
黎婆婆骂我短命鬼的话,她们肯定听到了。三婶说:人老了,嘴上要多积些德,不要动不动诅咒小孩子,这是要带进棺材里的话,多不吉利,就是很不高兴,也要用吉利话来代替。大伯母说:死婆老子心眼不好,年轻时就是个狐狸精,老成豆腐渣了还想当妖精。当什么妖精呀,是老妖婆了。她们正在商议,要不要把黎婆婆咒我短命鬼的事告诉我妈。大伯母说:还是不说好,我们不是乱嚼舌头的人,对吧?
短命鬼这话也不算诅咒人,连骂都算不上,里面的意思复杂的很。村里的大人说小孩,都说某某短命鬼。我想我都不生气,她们操什么心?
上哪儿去玩呢?本来要去找明亮,可他昨天刚刚抢走我的弹弓,我已发誓不找他玩了。于是,我就想去黎婆婆菜园里看看,看看杂草是不是长得有人样高?这多少有点想戳穿她谎言的意思。三婶却朝我招了招手:短命鬼,你过来,问你话呢。瞧,她也说我短命鬼了,但我还是走了过去。
你是不是说了老妖婆的两齿爪是拐杖?大伯母说。
没有。我急切地说。
没有?大伯母看着三婶,三婶看着大伯母,都是满脸疑惑的样子。
我真的没有。我大声说,并跺了跺脚,受尽委屈的样子。我的确是受委屈了。我只是建议黎婆婆该置一把拐杖。黎婆婆却骂我乱嚼舌头,说了她的两齿爪不是拐杖,现在三婶大伯母也这样怀疑我。
哈哈,哈哈,她们突然大笑起来。真搞不清楚她们发什么神经。
这时,义爷爷从他小屋里钻出来。义爷爷从小屋里钻出来的样子,很像一只公鸡从鸡棚里钻出来。哈哈,想到鸡棚两个字,我就忍不住大笑起来。村里人把屋子都称之为鸡棚,岂不把自己骂了?义爷爷先是站在门口,四下看了一会儿,再是装作若无所事的样子朝村口走去。我说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是感觉他在装着若无其事。村口有个小买部,义爷爷大概是想去打麻将吧。那里有两台麻将桌,想打麻将的都去那里集合。然而,义爷爷走了三十来步,似乎是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才下定决心,果断地折回来,朝黎婆婆菜园走去。义爷爷的背也有点驼,但他走得一点儿都不鸡啄米。他手中也没拿像拐杖一样的劳动工具。
短命鬼的,你笑啥?三婶止住笑,眼神怪怪地看着我。
大伯母拍了三婶后背一下,说:他一个小屁孩子,屎尿都不晓得臭,知道笑啥?接着,她们两个又大笑起来。
我真想告诉她们,屋子像鸡棚,这个比喻实在太可笑了,村里再小的屋子也是比鸡棚大呀,鸡棚是用来关鸡鸭鹅的,说屋子是鸡棚,岂不是把人骂了。可想到大人可能会觉得这个一点都不好笑,大人与小孩想的就不会同到一个频道上,反而让她们觉得我好笑。我决定离开她们。
喂,别走呀,我们打算派你去完成一个重大任务。三婶说。
我才懒得理她们。我想,我要去村口小卖部一下,看看那儿有没有打麻将的。那些打麻将的,赢了钱,一高兴会赏我几毛,那我就可以买零食了。
你看,我已经为你准备了这么多南瓜饼。三婶变把戏似的,从裤蔸里抓出三四个南瓜饼。南瓜饼酸酸甜甜,还有点咸咸辣辣,特别好吃,我爱死了它。这是巨大的诱惑,我决定还是理睬她们。三婶把两个南瓜饼放到我手中,拍了拍另一个裤兜,说:任务完成得好,婶这里还有。那个裤兜果然是鼓鼓的。
她们派给我的重大任务,是去偷听义爷爷黎婆婆她俩聊天,然后如实向她们汇报。义爷爷黎婆婆在三婶口中,已变成老妖怪老妖婆。去,看看老妖怪老妖婆说些什么。我是这样理解三婶大伯母她们,她们是在担心,义爷爷黎婆婆会说她坏话,比如说她们是懒妇娘。她们两个的确是懒妇娘。天气晴好,大家都去田里干活了,我妈就去田里干活了,而她们还在这儿闲坐。是想把大青石坐沉吗?懒妇娘心虚,自然怕别人背后说坏话。有时,我也会担心他人在背后说我坏话,特别是在觉得做错了什么事的时候。
有了南瓜饼的物质奖励,我决定做个合格的侦察兵。我本来就想去黎婆婆菜园里看看。我先是一阵小跑步,在接近黎婆婆菜园时,猛然想到自己是来偷听的,便如电影里的侦察兵那样,蹑手蹑脚地溜过去,埋伏到篱笆边。幸亏菜园围了一道篱笆,不然我真找不到藏身的地方。没有隐藏起来,怎么能叫偷听?若是被黎婆婆看见了,她肯定会招了招手:短命鬼你的,进来,没什么事来帮婆婆拔草。
义爷爷果然与黎婆婆黏在一起,准确地说,义爷爷是做了黎婆婆的影子。黎婆婆并没蹲下来拔草,而是菜园里走来走去,义爷爷就跟来跟去。黎婆婆说:你老跟着我干嘛?义爷爷说:我想做你的拐杖。黎婆婆说:你死远一点,不怕村里人笑话?义爷爷说:我就是想做你的拐杖。黎婆婆说:你死远一点,让门生保家的看见了,又要骂人了。义爷爷说:骂我也要做你的拐杖。黎婆婆说:你的脸皮还是蛮厚哟,城墙都没你脸皮厚。义爷爷说:我就是想做你的拐杖。他们两个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听得我一点味道都没有。
突然觉得义爷爷非常好笑。他是人,又不是棍子,怎么能做拐杖?就是他是孙猴子能变成一根棍子,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比如说黎婆婆要上茅厕,那义爷爷岂不也要跟进茅厕里。女人进了茅厕,男人就不能跟进去,跟进去就是耍流氓。比如说黎婆婆要睡觉了,黎婆婆睡觉前肯定要把拐杖放在门角背,义爷爷想睡觉了怎么办?门角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
想到义爷爷要在门角背站一个晚上,蚊子打架一样冲上去叮他,老鼠从他脚板上溜了过去,还有蟑螂,那他可惨了。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的笑声把黎婆婆吓坏了。她吓得四下慌看,很快就发现了藏在篱笆背后的我。篱笆又不是墙,随便一看,我就暴露了。
短命鬼你的,有人不做你做鬼?黎婆婆恼怒地朝我直瞪眼睛,躲到篱笆下干什么?是想来偷我的菜吗?昨天少了几个萝卜,可能就是你偷了。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是三婶大伯母派来偷听的。我说:义爷爷,你不用把自己变成拐杖,你给黎婆婆买把拐杖就是了。
短命鬼你的,放什么臭屁?黎婆婆很生气了,抓起放在地上的两齿爪,两只手抓,装模作样要砸我。可能是感觉两齿爪砸在我身上,会砸出两个窟窿来,便弯腰从地抓起一块土,朝我扔过来。
土块当然砸不到我。我会跑吗。叫义爷爷买把拐杖给她,是为她好,她怎么就生气了呢?难不成,她真的如大伯母三婶她们说的,已经变成老妖婆了。
你看看,连那个短命鬼都知道笑话我们,你还说,你还说,真是气死我了。黎婆婆这话,肯定是对义爷爷说的,你还不快回你的屋,是不是要让门生保家里的追上门来骂你?
侦察兵肯定是当不成了。我在野外闲逛了一会儿,顿感十分无聊。还是回家吧。转回屋场时,三婶与大伯母屁股不坐在大青石上,我也忘了要向她们汇报义爷爷与黎婆婆的聊天内容,也忘了三婶裤兜里还有鼓鼓的南瓜饼。站在门口,才知道吃午饭的时间没到。很无聊,去哪儿玩呢?我想到村口的小卖部,那儿应该多有几个人。我身上还有两毛零钱,是父亲叫我买东西抠下,可以买包葵瓜子。
刚来到小卖部门口,三婶正从小卖部出来。她手中提了两包盐一瓶酱油。她先是看了我一眼,再是走几步,才猛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说:平赖子,现在才回来呀,你到听了什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