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当左脚迈出住院部大门的时候,杨贱看到明亮的灯光投射在他的耐克运动鞋上。在灯光的照射下,他看到运动鞋沾有暗黑色的泥土,随着他脚步的移动,一串淡淡的脚印在他身后出现,与这明亮干净的地面相映,显得格格不入。可是,杨贱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必须加快脚步,不然前面的那条身影就不见了。
杨贱紧跟着那条窈窕的身影,沿着门诊大楼右侧走去。门诊大楼右侧的道路与前院不同,它掩隐在两旁高大的树木之中,此时又是晚上,远处的路灯照不到这里,就显得很暗,只能勉强能看见路在向前延伸,然后在尽头戛然而止。那条身影离杨贱大约有十七八米的距离,她脚步匆匆,高跟鞋敲打着地面发出急躁而又刺耳的声音。杨贱想应该心急了,这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半,一号线最后一趟地铁将很快从宝体站驶过,如果赶不上没那就要走路回去了。
脚步声中,杨贱看到黑暗的树底下有火光,那火光时而明亮,时而黑暗。然后有一火光被压在了地上和地面磨擦,再也没亮了。杨贱紧跟着那条身影往前走去,在明灭的火光中看到了一张急躁的脸,脸上充满着无所适从。
也许这人要当父亲了吧,杨贱在想,所以才在住院大楼下显得这么无所适从。这里是妇幼保健院,一般这样的医院,住院大多都是待产的产妇,陪在这里的,一般都是家属。杨贱挺羡慕这些人,他们的人生就要升级了,要从一个男人升级成一个父亲。他们拥有爱情,拥有家庭,马上就拥有了自己的宝宝。圆满的人生,应该如此。
走过黑暗的树影小道,杨贱往左拐,眼前顿时明亮起来。这是妇幼保健院的前院,相比于后院的冷冷清清,这里显得更有人气,即使晚上十一点半了,依然有人在大门口进进出出。杨贱看见在明亮的灯光,门口保安人员腰杆挺得笔直,那道身影正从挺得笔直的保安身前飘然而去。杨贱知道,她会沿玉律路向左走两百米,在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沿着新湖路走四百米到达宝体站的C口。
杨贱不紧不慢地跟到门口。大灯有些刺眼,眼前发白,只勉强看到灯光照到的区域,远一点的区域就变得有些模糊,也有些虚幻,也有点不真实。杨贱只得加快脚步,不然就有可能跟不上了,这女生走得快,她有时候是个急性子。走出医院门口灯光范围之后,杨贱焦急地四处寻找那道身影,但眼睛一下子还没有适应过来,身体差一点被玉律路上一辆急驰而来的卡罗拉擦到。在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之后,杨贱看到车里伸出一个秃顶的脑袋,朝他发来不堪的骂声。
左拐走上玉律路之后,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也看得清楚了一些。杨贱一边向前走去,一边用目光在行人中搜索,但一直找不到那道身影。但是他并不急,他知道她走的路线,这一点他是绝对有把握的,毕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跟踪她了。
走上新湖路之后,杨贱加快了脚步,耐克运动鞋踩在积水的路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刚刚下过一场3月的雨,地面上积的雨水还没有完全干。有些路面是新挖的,还没有填上,泥土裸露着,杨贱鞋上的泥土就是这样来的。
在新湖路,地方更空旷了,视野也更宽了。杨贱的目光穿过人群,终于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杨贱望着,突然间有点失神,这是一条多么美好的身影,美得像西湾夕阳下那被海风吹拂的长发和飘扬的裙裾合成的修长的身影。
二
在广阔的天幕下,海风迎面漫来,把许多人的长发和裙裾吹得猎猎作响。远处的海水一浪一浪,汹涌地扑向岸边,像扑向一个日夜思念的恋人,投入他,抱坚他。杨贱觉得海平面似乎在上升,先是一点一点地靠近那轮错黄的落日,然后一点一点的把落日吞没。世界黑了,路灯次第亮起来了。在路灯照到的范围内,杨贱看到的是人头汹涌的人群,而人群正在看潮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
西湾真好啊!深圳真好啊!人群中不知有谁赞叹了一名。
是啊,西湾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美到你的想象力都无法抵达。杨贱来深圳有七年了,在这七年里,他日睹了深圳的变化,他看到地标建筑从地王大厦变成了京基100,又从京基100变成了平安金融中心。他见证了1号线先是只到科技园,然后又从科技园延伸到了机场东。他见证了西湾从一个海边滩涂,变成了美得不可想象的红树林公园。
现在红树林公园就在他的脚下,他很爱它。杨贱有个习惯,每到周六的晚饭之后,都会到西湾红树林走一圈,而路线基本上是固定不变的。
他从居住的地方出发,沿着运昌路向北,那里有一座小桥。每次他跨过小桥的时候,大约是傍晚六点多几分的样子,北边的工业区的女工会从桥的那边漫出来,像水一样漫过这座小桥,然后涌向杨贱住的生活区,那一大片握手楼。
过了小桥之后,并不用穿过航城大道,而是左转,沿着航城大道向西。步行大约五分钟,会遇上宝源路和金湾大道,穿过这个车流奔涌的路口,就到了西湾红树林的北边。到这里景色就立马大变,原本出现的视线里的楼盘,原本出现在视野里的厂房,都没有了。只有绿,无穷无尽的绿,绿的树木,绿的草地,绿的大海。
进入西湾红树林公园之后,他一般会向海边走去,然后沿着海边的走道,一路向南。杨贱习惯一个人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看人群,看落日,看不知名的鸟儿从树飞起,停在另一株树上。往南走大约两公里,那里有一个折角。五六年前,杨贱在这里看到一艘破船搁浅在沙滩上,船体破旧不堪,里面充满淤泥。以前每次走过这里,他都会爬到船上,他看到船底那个巨大的豁口,正有海水涌过来,然后又退出去,他看到孤独的海蟹在爬行,在寻找出去的路。
太阳完全落下海平面之后,杨贱便不会再往前走了,因为再走就到了大铲湾,就到了西乡大道的路口,路程太远。他会沿着金湾大道往回走,在折角处那里爬上人行天桥,过了天桥之后会沿着宝源路回到固戍一路。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遵循常规,他在拐角处遇到了一排共享单车,有黄的,有黑的,有蓝的。他扫码骑上了一辆黄色的单车,沿着西湾公园的小路向北而行。
刚开始骑车走时,杨贱的速度比较慢,因为路上还有不少行人。他们大多是一个家庭,父母带着孩子。或是情侣,手牵手走着。小孩子走路是不安分的,情侣走路有时也在打闹着,所以骑车不得不慢一些,以免不小心会碰撞到人。
过了绮云书苑之后,杨贱选择走并心桥。因为并心桥北是西湾的北区,这里相对来说,人会少一些,骑得也会快一些。到了这里之后,杨贱用力踩着黄色单车,他感觉到风吹起他那不长的头发,他的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两边的树木快速向后倒退而去。让他有了像飞一样的感觉。
在这里,杨贱第见到了柳芳,准确的说,是撞到了。
那一天,柳芳来西湾红树林夜跑。为了避开人多的地方,柳芳的想法像杨贱一样,没有去西湾红树林南区人多的地方,而是来了北区。正好那天北区人很少,柳芳也就跑得比较放肆,杨贱当时也骑得放肆,冲到坡上之后,在路面平坦的地方,用力地蹬着他的单车像飞一样的速度向前而去。而此时,从另一条路上汇合而来,两个在加速中的人,都没有想到另一条汇合而来的路上,正有快速前进。就这样两人撞上了,杨贱在快到撞上的时刻,向左拧身,人与单车一起飞了出去,在草地上滚了一圈,久久未动。而柳芳也摔倒了,最后摔到杨贱的身上。
这本来只是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生活中的小意外,在我们的生活中经常以各种方式上演着。
比如你走路不小心踩到了别人,比如公交一个刹车你失去重心扑到别人的怀里。这些小事件日日都在深圳这座城市里上演,大多时候,两人双眼对视,点头致以歉意,或是微微一笑,说声不对起,然后就此别过,消失在人海里,再无相遇,或是再相遇时已经忘了。
在一个城市里,再次遇见一个见过的人,机率实在是太少。
杨贱从草地上缓过劲来的时候,觉得身体沉重,他用左手撑地,想将身体的右侧慢慢翻起,竟然一下子没翻动。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压着他,温热温热的,他有点懵了。杨贱似乎想弄清楚压在他身体上的什么东西,所以向右扭头过去,却又碰到了一张脸,再听到一声大叫。后来,在手机的亮光中,杨贱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张脸,一张精致的脸,一张娇美的脸。
杨贱的心似乎突然顿了一下,好像心脏缺血瞬间缺氧一样,五感尽失,天地无声。
三
气温一天一天降了下来,之后就有了冷的感觉。
在深圳有了冷的感觉,说明已经到深冬了。做为一个海边的城市,又地处岭南,当东北白雪纷飞的时候,当西北人开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在深圳,女的仍然短装露脐,男的依然短袖裸臂。
每到年底,就会有各种各样的聚会。公司有公司的年会,商会有商会的年会,微信群有微信群的聚会。其中比较特殊的,可能是同乡会了,因为来自一个地方的人聚在一起,或是熟人,或是朋友,当然陌生的也有,但是都说着同样的方言,吃着同一个地方的大菜,喝着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老酒。
杨贱来自桂M,那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虽然算不上是一道名菜,但是作为地域特色的肉食,是每年同乡聚会必不可缺的大菜。因为那个地方是喀斯特地貌,加上海拔比较高,山青水秀,水土很好,就自然而然有了一种土猪,其肉食却是柔嫩鲜美味,滑而不腻,口感极好,曾是明清两朝的朝廷贡品。
在同乡聚会上,平常基本上不喝酒的杨贱,听着乡音,吃着香猪肉,就忍不住喝了酒。虽然喝得不多,怎耐他这种不经酒的人,很快脸红得像猪肝一样,然后话就多了起来。他觉得他必须去一趟洗手间,去洗一把脸,用冷水把通红的脸压一下,不要再这么红。
在洗手盆前,杨贱看到镜中的自己,脸红得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杨贱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如果他这样红着脸出去,不是同桌吃饭的人,还会不会有人认出他?杨贱打开水龙头,任冷水哗啦啦地流出来,他双手合拢捧起水,把脸埋入其中,清冷就覆盖了他的面部。他这样重复了五六次,自我感觉清爽了,就用纸把脸擦干,然后转头要走出来。当杨贱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看到了前脚脚底的水,在地上踩了一个脚印,他不由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被一支高跟鞋踩到了。
那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尖尖的鞋跟正好踩在杨贱的脚面上,杨贱感到一阵疼痛。此时面前的身影也正好向他看来,两人都露出惊奇而夸张的表情。杨贱看到这张脸,这不正是半年前和自己在西湾红树林公园撞到一起,然后又压住自己的那个女生的脸么?那表情,那嘴角微微扬起的样子,那一对小酒窝,和那晚在手机的手电筒光亮照耀下,看到的完全是一模一样。
随后,两异口同声地说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