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圳大大小小的街太多了。一条小街有没有名字，其实没那么重要，就像我生活的这条街，再平常不过，全国不知有多少条这样的街，几乎没人在乎它的名字。它东西宽不足三十米，南北长仅千米余，街边长着成排的榕树。榕树街两边有牛肉店、洗衣店、小商场、小学校、按摩店、修车铺……凡是一般小街有的它都有，周边楼房林立，各色人物穿梭往来，构成了忙碌的生活场景。

前天，去对街的“肥仔”牛肉店吃面，这附近不是闹市区，学校、机关、党校，外加一个城中村，这条街上饮食店铺不多，所以这个店显得格外热闹，总是人声鼎沸，一派忙碌景象。店主是个小伙儿，二十多岁，一点也不肥，倒是瘦小伶仃的，头发油亮整齐，上身一件雪白衬衫，下身一条黑西裤，脸上总是笑盈盈的。正值饭口，店里人可真多，高中的学生、党校的考生、小区的居民，都挤在店里吃粉、吃面，吸溜声响成一片……小老板手里拿着小本子，穿梭在各桌之间，问询着：“您吃点什么？有牛肉粉、牛腩粉、肉丸粉，牛杂粉、还可以双拼，也可以打火锅，蔬菜特新鲜，咱家牛肉原滋原味……”一副谦恭的模样。客人付款，他总不忘说声“谢谢，慢走，再来啊！”他总是点头哈腰的，目送着客人出店，看得出他的感恩。

但我总觉得哪不对劲儿，哪呢？细瞧，哟，这孩子的脖子一直朝左偏着，脑袋梗在一侧，转身时，总是把肩膀带着脑袋先扭过去，身子也僵直着一扭一扭，腿也是瘸的，呀，他是个残疾人！我的眼睛瞬间潮湿，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啊，却又是那么坚强，那么乐观，他的感恩让我不由得想到了泰戈尔那句诗：“蜜蜂在花丛中啜蜜，离开时营营的道谢。”他把他的生活过成了一首小诗。我对他的喜欢忽然变成了肃然起敬，因为他于困苦中保持着的谦卑，于苦难中保持着的尊严，这是一种多么温暖的力量啊。

2

榕树街的尽头，拐角处是一家“华润万家”商超，每当下班高峰期，人流如潮。那天，我和妻子从商超买东西出来，在收银处买单，结账出来，妻子突然说：“哎哟，竟然忘记用赠券了，明天就过期了。”望望忙碌的收银员，刚想说算了，可是那个年轻的收银员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赶紧招呼我们回去，“用了吧，过期了多可惜啊！”她叫来经理注销了之前的账目，重新核算。妻子不停地道歉：“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她微笑着，“没关系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呀！”一句“应该做的”霎时把我的心融化了。

我仔细端详她，三十多岁，脸微黑，眉宇间深藏着淳朴和善良，她应该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了，不施粉黛的脸庞，因为和善，看起来十分美丽。我细心观察她，这才发现，她对每一位顾客都那么和善，“您好，欢迎光临，请出示会员卡……”她帮顾客分装物品时，是那样细心，生鲜、日化、布品……分装得井井有条，怕漏水的，怕污染的，都套一个小袋子，怕压的，怕挤的，尽量放到上面……临走，不忘说一句：“慢走，谢谢光临！”

我想，她一定有着一颗尊重他人的心，这也是她热爱这份工作的本心，这份热爱出自她的自尊，对他人的尊重也一定出自她受尊重的体验。是的，无论身处何地，身处何位，这种自尊和尊重都会迸发出单纯而友善的力量。

3

在榕树街上，我见到了一对母子，年轻的妈妈每天都陪着智障的儿子去上学。妈妈身材微胖，面相慈和，儿子身材矮胖，长相木讷。晨光中，母子的身影有些违和地出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妈妈背着书包，走在前面，儿子走在后面。

学校上操的曲子响了，母子的身影会一起出现在早操队伍里，儿子笨笨的，东张西望。妈妈倒认真，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迈着铿锵的步子，踏得很有节奏，和学生比，她块头有点大，身材有些胖，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小街上，经常听到小学生议论：“课堂上，她俩同坐一张课桌，妈妈听的很认真，做着笔记，小宏却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嘻嘻！”

小街上的榕树几度荣枯，一晃，小宏上四年级了，身体长高了，长胖了，有了力量，常常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妈妈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陪在身边，小心谨慎地控制着他的行为，呵护着他的安全。

有一次，儿子嗷嗷地耍脾气，硬要到处乱走，倔得像头牛。妈妈使劲儿拽他，小宏踢她蹬她，妈妈累得满头大汗。最后，妈妈还是把小宏拽回去了。

“唉，苦命的娘哟！”沈家阿婆最是心软。“将来妈妈没了，这孩子可咋办啊！”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小宏竟然自个儿走在小街上，胖胖的身影，一个人去了学校，走得慢吞吞的。我好奇地问他：“小宏，妈妈呢？”只听得他含混不清地说：“妈妈……病……了，让……我……自己……上学。”

啊？妈妈病了？天啊，这可怎么办？

我正想多问几句，却忽然发现，妈妈正在不远处的榕树下，偷偷望着他。

我走过去问：“小宏妈妈，你生病好了吗？”

妈妈捂着嘴笑了。我明白了，妈妈撒谎了，她想锻炼孩子独立的能力。

我知道，在深圳这个大城市，有很多人在奋斗，有的是轰轰烈烈的，而更多的是涓滴溪流似的。由于亲情，由于不满于命运的不公，这位妈妈的奋斗是无声无息的，是柔和而坚定的，却是感人的，生动的，是让人心生温暖的。

4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光顾了榕树街上的一家汽车修理店。我的车窗玻璃升不起来，一查，是汽车玻璃的升降器坏了。修车师傅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三十出头，脸色黧黑。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升降器安上去，试了又试，窗玻璃还是关不严。

他卸下玻璃，放到车后座上，一点一点地清洗胶条，然后再安上玻璃，反复试验玻璃的顺滑度，还是不行。这样反反复复地操作，累得他够呛，脸上流了很多汗。我的这辆老车，总是麻烦不断，这样折腾人，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他索性把玻璃摘下来，放到车后面的椅子上，继续修理胶条，然后再安再试。  

后来，为了拿取方便，他将玻璃放到了地上，继续清理玻璃卡槽，突然，他的脚不小心碰到了放在地上的窗玻璃，“吱”的一声响。

再安玻璃的时候，我看到了玻璃上多了一条划痕，他“哎呀”一声，“你看我，太粗心了，真是的，真是的……”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安装螺丝的手抖起来，一张黝黑的脸涨成了黑紫色，脸上的汗珠更密了。

我说：“不要紧，一会儿让洗车师傅看看，能不能把划痕弄掉。”

起降器安上了，窗玻璃装好了，他把车送给洗车师傅，让洗车看看，能不能把划痕处理一下，洗车师傅试了试，说：“划痕太深了，弄不掉了。”

他跟经理做了汇报，其实是主动去承认了错误，并主动提出赔偿。经理当着我的面埋怨他：“太粗心了，玻璃怎么能放地上呢？你是老师傅了……”他红着脸说：“是是是，是我太大意了。”

我对经理说：“你不要怪他，他修车很用心，这次累得他够呛，你去忙吧，不要太在意。”

天暗下来，榕树街上亮起了路灯，修完车，要洗车，我就坐在店前的塑料椅子上等，他又走过来了，道歉说：“真不好意思。”暗影里的脸是窘迫的。

我说：“没事，没事，你不要内疚。”

“以后遇到汽车方面的问题尽管找我，行车路上有什么问题，也尽管给我打电话，我毕竟跟车打交道多年，知道的多。”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说：“好。”

他和我聊工作，聊家庭，聊家乡。

“我是河南农村的，才娶了媳妇，有了小孩，在城市生活成本太高，只能让媳妇在老家带小孩，我自己在这儿打工，每月四千多块钱工资，日子不好过啊！”他嘿嘿地笑，羞怯得像个孩子。

我说：“好好干，将来有钱了，自己开个店。”他说：“是，等有钱了，就回老家，自己开个修车店。”他的眼睛亮亮的，憧憬着未来。

他不停地去催车，生怕耽误我的时间。车洗好了，我要走了，他一直站在车后面摆方向，车灯打在他的脸上，黝黑、淳朴，挂着谦卑的笑。他表现出的谦卑、友善，是那种怯怯的，柔柔的，却又是自信的、真诚的。

有人说，深圳是一个年轻的城市，是一个奋斗的城市，是一个有朝气的城市。

我想，这座城市的气象，是由无数普通劳动者构成的，他们散落在各个街区，各个角落，像随处可见的榕树一样，随处生根、发芽、长叶，渐渐变得葱茏茂盛，变得温婉、柔韧、坚强……

我知道，许多奋斗者并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也没有大起大落的辉煌，都是无声无息的，他们的奋斗有着朝霞雨露般的寻常，有着巨大的涵盖性，这种涵盖性使得这座城市有了巷陌气息，也使得各条小街充满了人情味。每当于街上看到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就有一种“哦，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寻常境界，一种共情、共理的心理体验油然而生，这种心理促成了彼此的理解和信任，因此，默默奋斗着的人们彼此有了心理关照，这种心灵共通的体验构成了这座城市的独特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