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杨槐一边念叨,一边滑动手机屏幕,刷出三个不同年龄阶段的女人照片来。
第一个女孩斜戴的红色贝勒帽下,一头长发遮住半边脸,剩下的半边脸被一个啤酒瓶底大小的墨镜再次罩住。只有那副涂得和他见过的其他红色不一样的樱红嘴唇,印章一样永远烙在他的脑海里。
第二个女子杨槐最爱看身体中位,三围尺寸究竟多大才算美,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心中都没有标准概念。他总觉得娱乐节目里的“美”是假的,类似于演员演戏,真正的美是谁看到都觉得养眼,又没有太多条条框框的那种。比方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花,一只蜜蜂和一只蝴蝶落在花瓣上,尽管谁都知道蜜蜂和蝴蝶不是成双配对的,可它们落在同一枝油菜花上做点缀,这就是美。花美、蝴蝶美、蜜蜂美,没有标准,就是最好的美。这女人就是一朵开得最艳的花,脸上自然舒坦的笑容,以及她从胸到胯部展现出来的凸凹曲线,都起伏得恰到好处。
第三个女人穿着一套环卫工服装,职业帽子下露出个马尾辫,侧身照搭配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遮挡了许多没有说出来的秘密。
杨槐反复刷着三个女人的照片。看了多遍后,总算找到了他认为称呼这三个女人最合适的词语:青春、性感和成熟。
用手指刷一次照片,就这样称呼一次。慢慢地,他把这三个词语当成了她们的名字。的确,这样称呼女人最为安全,其他人弄不到任何有关这三个女人的信息,就算妻子马兰花想找点茬,他一句下载的网络图片就能蒙混过关。至于和她们相处的细节,全藏在他心里。
蹲在出租屋门口的杨槐,嘴里斜插着一支手卷的旱烟。只有这支用旧书纸卷成的旱烟,才清晰标明他的农村身份和家乡特征。他喜欢这种从老祖宗那儿传下来的味道。
掐着指头算,广州十多年,深圳十多年。哎,在这两个城市待了二十多年。人吗,活干到什么年头才算个够呀。可退休年龄早划好了档,非国营企业的男工人一律是六十岁。按缴够十五年社保享受退休工资的年限来说,他缴了二十多年了;f可按六十岁退休年龄来说,他还要再上几年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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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槐过年没有回家,三十岁还没有结婚的儿子陪着他。他相信从落后地方来大城市的人,只要能找到一份工作,就会被城市的巨大引力所吸附。杨槐心中有底,这多年身边的同事回老家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真的混不下去,无可奈何被动回家的;另一种是家里的老人小孩需要专人照顾,不得不回家的。当然听说也有回家创业的,这种情况太少,他们镇里一个都没有,可以忽略不计。除此之外那就是懒人了。杨槐是个勤快人,他更多时候把懒人不放在大脑里。
儿子名叫杨树。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可杨槐给儿子取名的时候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自己名中的槐字,也只是一种树——国槐,儿子取名为树,那包括的范围可广了。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关键是给儿子取名的时候,他手机照片里出现的第一个女孩子青春也觉得叫树好。树大好乘凉,这个树字料定是个女人眼中的好字。杨树对青春的解释坚信无疑,青春说她爷爷的名字里有个湖字,他爹的名字里有个江字,他哥的名字里有个海字。这不,爷爷是农民,爹当过村主任,到了他哥就成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名字从湖到江再到海逐渐变大,事业也随着从小变大。名字决定了他爷他爹和他哥的不同人生。
杨槐对儿子不满意,对这个名字倒感到满意。三十岁了,一不谈对象,二不结婚,至于有无暗中亲热的女朋友,他这个老爹也不好过问。以前觉得美国人讲隐私很新鲜,中国孩子遇到事情向家长早请示晚汇报,根本没有隐私。可等他当了老爹后才知道,儿子除了张口要钱,除了身上那套全是洞洞的牛仔服,其他什么事都不告诉他这个做爹的。他问儿子心里想着什么?有什么打算?杨树一句好烦,把他推远。盯着儿子牛仔裤膝盖和大腿上的一串露出皮肤的洞,他发狠般地骂了句你个洞儿子。
自从盯着儿子牛仔上衣和牛仔裤上的几个洞骂了洞儿子之后,这话变成了他对儿子的称呼。儿子顶他一句老杨,他回一句洞儿子,就这样,他们相互间有了新称呼,老杨和洞儿子。
杨槐托关系给杨树找过三份工作,杨树每次都干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
杨树回来的理由杨槐研究过:脏、累、全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
杨槐努力把自己的思维往前翻,翻到他跟儿子这个年龄段。他想弄清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三十年前的三十岁的男人,要是没有结婚,大家早都喊作老男人或者老光棍了。
杨槐正是在三十岁认识青春的。那时他在广州新亚洲附近的一家服装厂做包装组组长,青春在他们食堂做饭。青春本来是给老板家做保姆的,老板娘发现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待在家里,老板总喜欢上班的时候以喂猫呀、喂鱼呀、忘记浇花呀等借口往家里跑。青春做事麻利,脾气又好,老板娘舍不得辞掉她,又怕朋友口中的小保姆上位这事发生在她身上。权衡了一番后,把她安排到厂里做饭。她知道,五十多岁事业有成的男人,对女人的挑拣更在乎年轻两个字。
青春一到食堂,平日里吃饭时总喊着盐多了、肉少了的包装工人立马变规矩了。只要最辛苦的包装组情绪稳定,其他员工就不会闹着涨工资。老板娘分管人事和财务工作,她对员工情绪掌控最到位。乘年底发奖金时,她偷偷塞给杨槐和青春两张电影票。那晚的美国电影里有许多亲呀爱呀的镜头,更夸张的是男主角从两米高的跳板上一个空翻后,不偏不倚落在仰面躺着的女主人公的肚子上,然后还有一段杨槐一句也没有记住的对白。杨槐现在想,要是现实中真有这样一个夸张动作,那躺在下面的女人早被高空坠下的男人砸死了。可那时他们的思维被导演牵着走,他们希望或者需要的就是导演的那种不合情理的大尺度想象。
杨槐不光是包装组长,上过初中的他是厂里唯一一个看着说明书使用全自动包装机的人。杨槐和青春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不到半年就分手了。那年杨树七岁,马兰花打来电话说孩子要上小学了需要个名字时,杨槐才发现他这个爹做得不合格。平日里只知道挣了钱往家里寄,可孩子上小学这事他居然都没操上心。那是个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一是给儿子取了个名字,二是他和青春在钟点房亲热后就分手了。原因很简单,认识青春后,他一直骗青春说自己单身。但就在那天亲热后他钻进洗手间方便时,马兰花打来的电话被青春接通了。青春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没有说一句话,打开手机空放功能后把音量调到最高位。杨槐在洗手间都能听到马兰花跟他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开玩笑的声音:娃他爸,孩子都七岁了,要上学了,你总得给取个名字吧……喂,喂,说句话呀,是不是跟哪个婊子在一起偷情去了?听说发达地方开放,你可别开放呀,男人在外要管好自己的裤腰带呀……
这事之后青春开出两个可选择条件:要么离婚,要么分手。她不会把自己的青春赌在一个连一张结婚照都没有的虚假爱情上。
杨槐相信能力是逼出来的。为了和青春保持往来,他也算是绞尽了脑汁。先是根据电线杆上张贴的办证电话,咨询办假离婚证的事。办假证的人收取了五十元的手续费,不到半天就给他办了个假离婚证。办假证的连钢印都能弄出来,杨槐大为赞叹科学技术发展的速度,他给同事说一个国家的造假能力,也是检验高科技和生产制造能力的重要方面。比方说国外有了电脑,我们学着做电脑;人家有了人造卫星,我们学着做人造卫星。同事纠正说,这叫仿造,不叫造假,假的是不能用的,可咱们学来的这些有用呀。杨槐反驳说,假身份证、假毕业证、假离婚证不是也在用吗?同事摇摇头,找不到一个反驳杨槐的理由。
杨槐的假离婚证,只能骗青春一半。青春态度诚恳,要正式履行结婚手续,要持证上岗。并且指定要到杨槐老家去办,还要在他老家办酒席。这个条件把杨槐差点吓傻,他妻哥可是村主任呀,他能到南方打工,介绍人就是他妻哥。他是村里第一个南下广东打工的人,他在冬天照了张穿半袖晒太阳的照片,曾一度成为满地是积雪的村里人眼中的大新闻。村里人老祖辈没有发生过离婚这事,他要是回家去办离婚,这不把天捅破了。青春来真的,不办婚礼就不再跟他一起开房了。
青春招呼不打一声离开广州去了深圳福田,杨槐也辞职去了深圳福田。在福田上了一年班,他希望偶然遇到青春的奢望变成了失望,为此他还找算命先生算过卦。直到性感出现,他才觉得她来深圳是老天爷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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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槐在福田富国工业园,一转眼过了两年。
这么长时间熬下来,一直没有偶遇青春,他才觉得深圳真大。不过也好,他倒是熬出来了一首诗歌《寻》,并且连同照片一起发表在厂报上。
这首诗是写他在深圳寻找青春,始终找不到的惆怅和怨恨的。性感读完后,觉得这诗是专门为她而写的。电子厂有三千多人,分大小三个厂区上班,她拿着报纸找到车间、班组,对着照片认出了杨槐。性感需要一位长兄般爱她的人,而且这个人注重情感又有点言情小说中主人公那样的巧合和浪漫。杨槐和性感心中的那个男人高度吻合,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性感勉强二十岁,杨槐三十二岁,两人年龄差距大了点。杨槐的理由说服了性感,人的年龄只有在年少和年老的时候差别明显,两岁的小孩子会跑,一岁刚学着走路,差一岁就差一大截;反之,过了五十岁,今天还载歌载舞的人,明天说不定就挂了。在老和少中间相夹的这个年龄范围内,有些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比方说爱。
性感有个姨妈在福田安了家,杨槐在春节前辞了工,想在年后找份收入更高的工作,他的行李放在了性感姨妈家。他去火车站的时候,性感说闲得无聊想去火车站逛逛,她喜欢看火车站喧闹的人群。性感问好了他回深圳的时间,说年后会在车站等他。
火车启动了,性感在站台上跟着朝北而去的火车跑了好长一段路。杨槐一直记着性感的那双小白鞋。那天突然下起了雨,小白鞋上溅了几滴积水,他诅咒过雨水,觉得那水弄脏的不是一双鞋,而是一个人。性感跑的时候,那小白鞋就跟两朵小白云一样轻盈。杨槐很快就把头蒙在了夹克里,南方的雨水和北方老家的雪之间的差别,就跟性感跟他的妻子马兰花一样,谁好谁坏不是区别,区别就是她们完全不一样,但都对他好。要是南方和北方一样,要是家里的妻子马兰花跟性感是同一个人多好。他在自己的嘴上轻轻地扇了一巴掌,这张嘴说不定又惹出了是非,他的嘴巴里不止一次在性感前说了谎言,说他离婚了,说他的感情就在他的诗歌里。
过完年的杨槐,以往总是妻子马兰花催他早点出门赚钱,他总要拖延上几天。这次,没等到妻子催着出门,他主动收拾好了背包。马兰花说邻居家都盖起了漂亮的房子,他家也应该翻新房子了;或者杨槐不用翻修房子,多存点钱,把她和孩子一起接到深圳。马兰花还说,跟着自己的男人到大城市去,比在老家盖几座房子更体面。杨槐提前背着背包走了,他是在儿子睡着的时候出发的,出发前以装水杯为借口,说包小,装太多东西会撑坏拉锁,顺手把妻子塞进包里的,手工做的布鞋和绣着牡丹花的鞋垫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