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这是一个必须被铭记的日子。2019年11月22日(农历10月26),24节气中的“小雪”翩翩而至。这一天,我76岁的母亲乔迁新居——从数十年前的“干打垒”老房子,搬迁到距离原住处大约两公里外的两间两层新楼房,开启晚年生活的新篇章。这无疑是我家具有非凡纪念意义的里程碑事件。
人都说故土难离,老年人尤其这样。此前,我曾多次跟母亲商量,希望她能到别处去住,我可以给她买套新房,但是母亲坚决不答应。她说住在老家“柴方水便”,要她到别处住等于把她“往死处逼”。母亲说“柴方水便”只是她自己的感觉,只是幻象而已。她习惯了那种生活方式,或许苦不觉得苦,累不感到累。
其实,烧柴用水一点都不方便。我家自留山“山扒”(鄂西北方言,意为山场、山林)离母亲住所大概一公里远。母亲年轻时,可以上山砍柴,也还能挑大几十斤柴禾。等到上了年纪,特别是七十岁以后,她的肩挑背扛能力明显减弱,上山砍柴也力不从心。后来,在亲朋点拨下,我们想到一个好办法——每年将“山扒”点给邻村的乡亲。乡亲负责将我家“山扒”柴禾砍倒,晒干,并将其中少部分挑回来送给我母亲;其余大部分归乡亲所得,乡亲另外给我母亲拿一百多元钱。此举真是两全其美。邻村地势相对平坦,没有柴山,乡亲出力,加上象征性购买,一家人全年柴禾来源迎刃而解。而我母亲也是一举两得:既不愁做饭没有柴禾烧,又不用再费力上山砍柴。然而,这种双方受益之事也难以为继。因为封山育林保护环境,也因为煤球与液化气逐渐普及农村家庭,农村人上山砍柴越来越稀少。
再说饮水与用水。近些年,即便在自来水厂未能抵达的偏远地带,农村人也吃上了“自来水”——农户一般在住房院内,或者房前屋后,打一口井,安装一个小水泵,再埋设水管到家里,清甜的自来水便哗哗不绝……我可怜的母亲,在74岁之前都只能靠扁担木桶挑水饮用。我老家村民小组以一条跨境公路为界,分为上下两个湾儿,我们俗称“高头湾儿”“底下湾儿”。我们家原本住在“高头湾儿”,我从那里出生、长大、考学、参加工作。若干年后,母亲因故搬到“底下湾儿”居住,直到这次搬家。在我小时候,“高头湾儿”“底下湾儿”各有一口水井,都在稻田中间位置,估计都是一丈多深。生产队(村民小组)每年都要派工淘井,水质还算不错,可以直接入口。后来又各有两口水井。再后来,农户私人挖的水井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公用水井日渐荒废。早些年,母亲在生产队(村民小组)公用水井挑水。当公用水井水不能继续饮用时,她就在周围邻居家井里挑水。好心的邻居见她孤单可怜,担心她跌倒摔跤,还会在下雨或者下雪天气帮她挑水。
想到已逾古稀之年的母亲在老家还在挑水吃,远在深圳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我多次为之揪心叹息之后,我的表姐(舅舅的女儿)出面,与另一个老表以及表嫂商议,从他们家水井安装一根水管,把水引到我们家,终于让母亲相依为命的挑水扁担宣告退休。当表姐把母亲在家里水管接水照片发给我,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潮湿。
比烧柴吃水更大的事情是母亲的住房问题。母亲命苦,她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住上宽敞明亮、青砖(红砖)上顶的大瓦房。“居者有其屋”是人们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可是母亲这个基本而又朴素的愿望迟迟难以实现。
1987年,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与老家相邻乡镇中学教书,短期内显然没有经济实力盖瓦屋。1989年,我们家住草房日子终结——村委会和居民小组让我母亲搬到原生产队场屋居住。1994年,我在工作地结婚成家。我妻子在镇粮站当出纳,当时粮站有很多空房。粮站专门收拾两间大房子给我们作新房。那时,母亲51岁。我觉得母亲苦了半辈子,不如跟我们一起过,享几年清福。1995年,在我好说歹说动员之下,母亲终于答应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们请了一台拖拉机,将母亲为数不多的家当(主要是坛坛罐罐)拉到粮站。不到一个月,因为婆媳关系处理不好,也因为母亲与我们饮食习惯差异较大,我妻子找粮站又要了一间房子,让母亲单另居住,她也一个人自己做饭吃。再后来,母亲终日郁郁寡欢,身体日渐消瘦,提出要回老家。看着母亲愁眉苦脸、身体瘦得前胸贴后背的可怜相,我只好同意。这时,离她从老家搬出来仅有一年。
老家已经没有房子——自家的草房早就拆除,生产队场屋不复存在。但母亲一个人回到老家后,偏偏找到地方住下了——我的一个亲叔伯舅舅接纳了她。这个舅舅跟我妈是一个爷爷一个奶奶的堂兄妹。母亲有了安顿地方,我自然对舅舅千恩万谢,立马买了四五十元钱礼品,去舅舅新家表达谢意——他们已在另外一个村盖起新楼房。当时,我身为公办教师,月工资300元左右。逢年过节,又再上门拜访亦不在话下。当时,舅舅对我说,让你妈先住下,既没说卖,也没说租。两年之后,应该是1998年秋季,舅舅说房子要卖给我们。房子是从农田切土砖建起的三间搭一厦瓦屋,类似“干打垒”,而且房龄近二十年。他们要价3300元,一分不能少。这个房价不便宜,以我当时工资收入,一年不吃不喝也凑不够。而我那时仅有300元积蓄。情急之下,我给远在深圳打工的妹妹打电话,逼着她东挪西借凑够3000元寄给我。当我把3300元交给舅舅,他将写有他名字的房屋“集体土地使用证”交给我,并现场拿起钢笔书写一份收款收据。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代表他们家的房子更换主人家了。虽然没有将土地使用证上舅舅的名字换成我妈或者我的名字,但事实上买卖交易已经达成。好比两个恋爱中的年轻男女,在没拿结婚证情况下开始同居,虽说没有法律文书,实际上已经构成事实婚姻,男女双方都应对自己的行为以及配偶负责。
我那时未经世事,心地极为单纯,压根儿没想到土地使用证过户,也完全没有料到血缘关系那么亲近的人会撕破脸皮扯筋(鄂西北方言,意为没事找事)不断。这也许是我少不更事种下的祸根。在我老家农村,即便在今天,像这样没有过户房屋就进行买卖交易的仍然不少,大多数都能相安无事,只有少数人时过境迁还要反悔,以房屋没有过户为由又向买主索要钱财。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而且胡搅蛮缠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舅舅与老表。
当初房子没有过户造成系列后遗症,让我近二十年来陷入痛苦深渊不能解脱。我们买房子后,舅舅家的两口棺材还一直放在房间,我碍于情面,没有让他们立即搬走。数年之后,他们还没有一点动静,我实在忍不住了,以我妈一个人居住害怕为由,恳求他们将棺材尽快搬出我们家。他们极不情愿地将两副棺材搬走。但是没过两年,他们又在山上放树做了一副新棺材,简直“不拿自己当外人”毫不客气地又将棺材放到我们家。我常年在外鞭长莫及,等到获悉情况,顾忌对方是亲戚长辈,又因为当初在我妈走投无路时候,他们提供了住处,只好将心里的火气压下去。而我母亲呢,生来胆小怕事,说不了什么狠话,虽然内心也不愿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肆无忌惮肆意妄为。直到买房大约十年后,他们这副棺材又卖给我的一位初中老师。老师住在镇中心区域,那里不属于土葬区,他们也不敢将棺材拉回家存放。他们不拉走,我还是不好说什么。棺材虽然易主,还是原封不动放在那里,直到2019年十一长假。
你听说过房子买过来后,房子周围树苗还是房子旧主人的吗?我们家偏偏又遇到。我们买房子时,舅舅说,“菜园我还要种,房子周围树苗也算你们买了。”然而一年之后,他又变卦了,说树苗还是他们家的。我想,这是小事情,而且他又是长辈,也不好跟他争论,就说“没事!”
事情远远不止这样。大概十年前,舅舅对我妈说,“房子我以后还要回来住”,此后七八年,每年都经常这样在我妈面前说。我妈自然不知咋说好,只有沉默。我听说后,联想到买房子以来他们扯筋倒绊(鄂西北方言,意为蛮横无理)诸般表现,像吃了苍蝇一般感到恶心。原本我回老家还会去他们家走动,他们这样无所顾忌乱来,就算回家,我也懒得登门拜访了。
每一次改革浪潮袭来,总是有一部分人要获得好处,而另一部分人注定要成为牺牲品。2003年湖北税费改革,相当一部分人沦为牺牲品,我就是其中一员。我这一生与文字结缘,喜欢写作。但应验了那句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我在学校教书期间,时不时在老家市、县报纸副刊发表文章,被学校所在镇政府有关领导发现,遂将我调到镇政府办公室写材料,也兼新闻报道工作。1998年底,我被抽到镇政府办公室,一年多后正式办理调动手续,但编制身份被安在镇委党校。镇上早就不存在党校,想必是因为政府机关控编采取的变通措施。全县一二十个乡镇,三十多个人和我一样。五年之后,湖北税费改革启动,镇委党校编制撤销。其他县是什么情况,我无从得知。我们县这些从学校调到乡镇政府工作的三十多号人,全部被分流到社区,成为农***。也就是说,我们原本在学校教书拥有事业单位编制,调到政府卖了几年命后,竟然连这个编制都弄丢了。那一年,我35岁。
2004年,我36岁。我不甘心在农***岗位上干一辈子——我丝毫没有瞧不起农***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做农***。足不出户的我也想趁此机会,走出去见识外面世界的精彩。经过一番痛苦挣扎与煎熬,我决定破釜沉舟南下深圳闯荡。同年4月,我带着背井离乡的心情地踏上深圳这片陌生的土地。
从2004年到2019年十五年间,印象中我只是回老家五六次。尤其是七八年前妹妹从深圳辞工回到老家后,可以三两个月,或者个把月回去看望母亲,我回去更少了。
我妈所住的房子越来越破旧,几乎成为危房。大部分檩子、椽子腐烂变形、凹凸不平,不管手艺多好的师傅,不管怎么捡房子,都难以保证捡完之后数月之内不再漏雨。老屋空间封闭效果差,每到冬天,到处都是风口,而我母亲又非常怕冷。我虽然人在深圳,一想到周围邻居都住着高楼大厦,而我母亲还在阴暗破旧的老房子里生活,心里非常难受。多少次梦中见到母亲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不禁痛哭失声,惊醒之后,枕头都是湿的。
之前因为要供养女儿上学,也因为我们一家三口在深圳居无定所,我还没有考虑给母亲翻盖新房子。就算我有财力,盖房子仍然面临重重困难。老家农村近几年土地管控从严,新建住宅地基指标难以申请,老房子翻新改建虽然政策允许,但是我舅舅一家人会不会横生枝节从中作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