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通体银白色的高铁像一条灵敏、精巧的双头蛇以每小时二百六十公里的时速沿着贵广高速铁路呼啸疾驰,时而穿越延绵起伏的丘陵,时而从高架桥上面跨过幽深险峻的峡谷,时而一头钻入一个接着一个的黑咕隆咚的隧道,将窗外那些空旷的田野、星罗棋布的湖泊、奇形怪状的山峰、阳光下寂寥的城镇与村落抛在后面,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那些如同蜗牛般爬行的汽车抛在后面。它严格遵循列车运行的路线和时间表,从一个站到另一个站,如果不晚点的话,到站的时间与时刻表几乎完全一致。2022年1月20日,这一天正好是节气中的大寒,天气阴冷。他提前跟公司请了一个礼拜的年休假,打算早点回老家过年。他和妻子、儿子清晨七点半从深圳家里出发,先乘坐一趟短程高铁来到广州南,再换乘十一点零七分从广州南始发的D2818次高铁。这趟车的终点站是贵阳北,但他们要在中途下车,那是一个叫做从江的不知名的小站。
一路向西,沿途风景由岭南的山地丘陵切换到奇峰异岭的喀斯特地貌风光,尽管王子羿已经无数次欣赏过这样的风景,但他仍然感到心潮澎湃,百看不厌。飞驰的高铁将他与故乡的距离一点点地拉近,过了贺州,下一站便是桂林了。披着墨绿色的矮树丛、奇形怪状的山峰像一群畸形的驼背小人般耸立着,它们紧紧相挨,形状相似,又各自有异。他用力攥着坐在对面座位的儿子的手兴奋地说:“允儿快看,窗外的山峰真漂亮呀!”他的儿子王允是个皮肤苍白、身体瘦弱、一双眼睛无精打采的十岁半的小男孩,他被迫将目光从手里的手机移向窗外,瞅了一眼那些丑陋、病态、发育不良的山峰,就像讨厌另一个长得像自己一样的男孩,一脸嫌恶地说:“这些山长得好丑啊,一点都不漂亮、不可爱!”
王子羿感到诧异地说:“可是你以前不这么认为的,你说过你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山,你小时候,你还记得吗?”
“忘记了,可是我就是不喜欢,”王允耸耸肩,不情愿地说道。
“你四岁时我们第一次回老家,你对什么都感到好奇,你第一次坐上高铁,兴奋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摸摸这摸摸那,一双小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你跟爸爸说你好喜欢坐高铁,喜欢看外面消逝的风景,喜欢每一座山,每一条河。”王子羿试图再次唤醒儿子遥远的记忆。
“也许吧,那是以前,但我现在不喜欢了。我现在喜欢高楼大厦。”王允仿佛看透世事、老成持重的中年人,一脸漠然地对父亲说。
王子羿莫名地感到一阵恼怒与哀伤,一个孩子失却好奇心真是件可悲的事。他感觉自己仿佛遭到他儿子的背叛,不,是他背叛了他自己的童年!他恼火地望向坐在斜对面、儿子身旁的妻子,妻子没有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她双手抱在胸前,事不关己、幸灾乐祸地哂笑道:“回谁的家谁最开心。”
“是回——咱——家,你不开心吗?”他表情严肃地注视妻子。
刘玲微笑着对一本正经的丈夫说:“回咱家,当然开心。”
王子羿等气消一些,自顾将视线移到窗外,继续欣赏如同卷轴画般向反方向卷走的风景。
下午两点五十分,他们在从江站下车。从江站是入黔的第一站。走出车站,外面是一个偌大的广场,广场铺陈平整的青石板,空旷的广场中央有一个石砌的圆形舞台,舞台周边分别立着八根金灿灿的芦笙石雕柱,广场四周建筑着原木斗拱结构的仿古亭阁,重檐叠脊,精巧别致,屋顶是青一色的青瓦,一些商户承租下来隔成商铺,售卖当地的各种特产。在从江站下车的旅客不多,出站后便如同水蒸气般从冷清的广场上迅速地消失了。
这里距离他们的目的地——龙泉村——还有一百多公里。那是西南部一个偏僻荒凉的小山村。出发前,王允对他爸爸王子羿说,我们为什么要去那个贫穷落后的农村,我们在大城市里过年不是挺好的吗。王子羿对王允说,那里是我们的故乡,那里是爷爷奶奶生活居住的地方,那里是我们的根啊。可是王允不能理解故乡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在深圳长大,他的家在深圳,他是地地道道的深圳人。但他没有选择权,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呆在深圳。他们来到广场西侧一个简易搭建的汽车站,买了三张到黎平县城的车票。上了车,车上已有四五个乘客落座,他们径直走到汽车中部找到座位坐下来,妻子和儿子坐在一块,他单独坐在过道旁边的座位上。汽车没有开暖气,冷冽的寒风从车窗缝隙间呜呜地吹进来,像无数冰冷尖锐的刀片割划着肌肤。车子里弥漫着一股无以名状、挥之不去的经年的酸臭味,从身下的座位潮湿的PU皮革、从肮脏破裂的车帘上、从藏污纳垢的角落里传来。他们在县城没有停留,赶上最后一班开往南加镇的晚班车。破旧的班车一路颠簸地在山区公路上疾驰,刘玲和王允感觉像在波浪中沉浮,胃里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王子羿给父亲打了电话,让父亲安排车到河边接他们。
黄昏,他们仨在清水江畔的渡口下车。一条不起眼的土黄色的小径像截断木般插进茂密的草木里。王子羿带着妻儿走向这条荒芜的野径。王允犹豫着不敢挪步,吃惊地叫道:“爸爸你带的什么路,这哪是人走的路?”王子羿走过来牵住王允的手,说道:“来,爸爸牵着你的手,走到河边就可以坐船到对岸,到了对岸,我们坐叔叔的车回家。”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山坡,路面湿滑,王允不小心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哭起来,怪他爸爸没有照顾好他。走进丛林深处,天色愈加昏暗,王允担心会不会踩着蛇、会不会遇见吃人的鬼怪。正说着,王子羿突然看见山下有团模糊的黑影正悄悄地靠近,他吓了一跳,警惕地问道:“你是哪个?”王允赶紧躲到王子羿的身后。
那团黑影发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儿啊,是我。”
原来,走来的是王子羿的母亲。她穿着一身玄黑的衣服,身躯瘦小,皮肤黝黑,两只骨碌碌的黑眼珠闪烁着冷冷幽光,出现在幽暗寂静的树林里,犹如鬼魅,犹如野兽,令人毛骨悚然。此情此景,王子羿内心感到既讶异又哀怜,母亲苍老如夜,他心头一阵酸楚,三步两步跑下去,一把将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
长年在河边摆渡的李老大在船头撑着船等候。那是一艘柴油发动机的铁驳船。待大家都跳上船,低头走进两侧各有一条长椅、四面通风、只有一个遮风挡雨的简易顶棚的船舱坐下来,李老大径直走到船尾,他加速摇转柴油发动机的油门曲柄,那艘结实厚重的铁驳船便像迫击炮一般“突突突突”地朝船舱里疯狂射击,船身像打摆子似的剧烈震颤起来,它缓缓地掉头,向河心驶去。发动机的排烟管喷出一股呛人的黑色浓烟,船舶在平坦如砥的河面掀起一道道浪花。渡过河,走上一段陡峭的石阶,他兄弟那辆破旧的二手五菱面包车停在岸边公路的中央。四年前,这条坑洼不平、泥泞不堪的乡村公路总算铺上水泥,但仍然十分狭窄陡峭,只有一条车道双向通行。这时王子垠正站在路坎边跟几个骑摩托车的人闲聊,看见他们一行人出现在公路尽头,他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他皮肤呈古铜色,头发蓬乱,看上去比他哥哥还要显老,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深蓝色棉服,一条不知多久没洗过的灰旧的西裤,一双终日被尘土结结实实地黏附、灰不溜秋的皮鞋。兄弟二人相视而笑,王子垠从哥哥手上接过行李箱,然后用他那只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摸了摸王允的头,说:“小家伙,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嫂子好。”刘玲笑着对王允说:“快叫叔叔。”王允早已不记得叔叔的模样,他讨厌这个肮脏的怪物用他肮脏的爪子将他的头发弄乱了,他生气地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面包车从河谷沿着蜿蜒盘旋的山路向上攀爬,像头气喘吁吁的老牛,艰难缓慢地爬上山顶,然后拐了道弯,终于不用再爬坡,在山顶公路上轻快地从一座山头越过另一座山头。王子羿透过车窗向山下俯瞰,只见碧蓝如镜的湖泊静静地躺在谷底,仿佛睡美人一般,远方的山峦笼罩在朦胧暮色中,犹似幻境。
车子停在古老的枫树下的凉亭边。等母亲和妻儿下车后,王子羿最后一个从车里走出来。此时天已擦黑,周遭人家灯火荧荧,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凛冽的山风从遥远的河谷那边吹来,树影摇曳,簌簌而响。只见一个影子从黑黢黢的凉亭一声不吭地飘过来,走近身旁,王子羿才看清是父亲。王子羿伸出双手,在黑暗中紧握父亲的手。
走进屋,关上门,便将整个冬天的寒冷和黑暗都关在屋外了。炉子重新添加了炭火,屋里暖烘烘的。吃罢晚饭,一家人围炉坐着。王允站起来比爷爷还高一些了。爷爷饱含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血脉,说道:“那年你们回家,他才四岁,现在都十一岁了。”
“十岁零七个月,到六月份才满十一岁呢。”王子羿纠正父亲。
“那时候我还能抱在怀里,但现在抱不动了,”父亲转向王子羿说,“只是你们太久没回家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父亲指着旁边的三个小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说:“你弟弟这几个小的,我和你妈妈拉扯长大,像喂养小鸡仔一样,天天看着,也不见长个。”父亲身材不高,但粗壮结实,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两鬓斑白,一头短发像针芒一样粗硬,脸上的胡髭应该好几天没刮了,是灰白色的。他身上穿着一件旧的深蓝色中山装加绒外套,脚蹬一双黑色的厚棉靴。
三个貌似营养不良的孩子长得又黑又瘦,睁着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家里的不速之客。最大的叫王华,中间的叫王凯,最小的女孩叫王莹。王华比王允稍大一些,但个子却比王允矮半头。上回王允回老家,跟王华混得熟,两个人经常一起在地上打滚,弄得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事后王华被爷爷用竹枝抽,说他把弟弟带坏了。那时刘玲看见她儿子经常没来由地弄得一身脏东西,又气又恨,不知背地里跟王子羿抱怨了多少回:“你弟弟那个小崽子,带着我们儿子到处去撒野,脏死了。他在深圳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坏毛病,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王子羿劝慰他媳妇:“乡下可不比城里,到处都是泥土,要是不小心摔跤,那还不是一身泥巴吗?小孩子嘛,入乡随俗,不要太计较。”刘玲见丈夫不以为然,反倒说她计较,憋了一肚子气,闹着说住不下去了要回深圳。
王华坐在一旁听大人说话感觉无聊,便过来拉王允到外面玩。奶奶说,天黑了不要到外面去。我们在堂屋里玩耍,王华说。孩子们都出去了,屋里谈兴正浓。
翌日一早,轮到王子垠出车载客去县城,六点半就出门了。这些年,王子垠没有出门打工,全靠往返县城载客和维修农机维持生计,前几年他还经常开大货车给人送货,但后来身体吃不消,便只干前两件活计了。他跟村里另一个司机轮流跑车,隔日跑一趟。这属于非法营运,因为他们的车办不了营运证,只有偷偷摸摸的跑,一旦被交警逮住,不仅要没收车子,还会被拘留、处罚,缴纳高额的罚款。这还不算什么,万一发生车祸致人伤亡,那就更糟糕了,他们开的黑车没有在保险公司购买任何保险,要赔钱赔到破产。幸亏他无师自通研究维修农机的手艺,农忙时节还能挣些外块补贴家用,但收入微薄,入不敷出。他也曾想过外出打工挣钱,但一家老小没人照顾,孩子年幼,父母老病,无可奈何。日子过得很拮据,好在他知足常乐,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