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在深圳的First Job
每天,我疲惫不堪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去人才市场,就像拖着一具畜生的尸体一样去那里售卖。无论我如何贱卖,都无人眷顾我这个资历浅薄、经验贫乏、一张废纸般来自小城市的年轻人。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求职的情景,我甚至多次在梦境里重现初入职场时的苦苦寻觅与迷惘。我每天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宝安北路的街头徘徊,赶集似的在几个人才市场之间穿梭,裹挟在汹涌的人潮里,流连在一个又一个招聘展位前。通常,在展位侧畔竖立着一个易拉宝展架,展架上的招聘海报用细密、简洁的文字描述招聘的具体岗位、人数、岗位职责和任职条件等岗位信息,譬如:采购员、销售员、财务经理、会计、出纳、司机、仓管员、品质经理、PMC、铣工等等。每个展位后面枯坐着一些傍观冷眼、神情淡漠的面试官,他们以“上帝”般居高临下的姿态,等待一个又一个求职者的到来。他们例行公事地让每个面试者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决定他们的去留。往来如过江之鲫,但“鲫鱼”的心境与“上帝”的心境却大不相同。有的展位无人问津,有的展位排起长龙。求职者犹如吃流水席一般,面完这家,去下家面。这场游戏表面上是“双向选择”、“公平竞争”,但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买方市场”。有一家公司令我印象最为深刻,因为每次去深圳市人才市场我都能看见它那显赫的招牌,它就是大名鼎鼎的位于龙华坂田的富士康。我曾以最真挚、最虔诚的信念投以简历,但投出去的简历大多都石沉大海,毫无反响。大概经过一个多月的煎熬等待,我终于接到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公司的录用通知,总算可以在这座偌大的繁华都市里安下身来。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昔日宝安北路上“招揽天下英才”之圣地,早已“门前冷落鞍马稀”,而我也从当年那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变成饱谙世故的中年人。我曾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来深圳?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机会、更高的薪资待遇?是不甘囿于一隅才从那个令人窒息、令人厌倦、令人绝望的山城逃离?是为那句似是而非的“生活在别处”的诗意所蛊惑?是为了实现文学梦?都是又都不是。更深层的原因,却是内在的永不安分的自我意识的驱动,一种宿命般的——尽管我从不信命——神秘力量驱使我奔赴前途未卜的远方。二十年间,我先后换了十多份工作,但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长则两三年,短则两三月,最短的一次只干了一个星期。我幸运地进入一些很好的工作单位,但后来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了。于我而言,再好穿的鞋子都难逃弃若敝屣的命运。无论我身在何处、所做何事,我始终都像个落落寡合、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像个游魂一样游离在整个群体之外,成为一个孤独的存在。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我的心里就会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厌倦之情,于是等待某个契机出现——譬如难忍领导的官僚作派、缺乏成长空间、薪资待遇低、内心莫名地感到惶恐和压抑、纯粹的不开心等等——我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一直在不断地折腾,从来都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舒适区”。之所以如此,究而言之,乃性格使然也。那时我年轻气盛,性格孤傲,但凡看不惯的人事皆鄙而视之,不愿曲意逢迎、同流合污,我一向独来独往,行事往往率性而为,一旦心有不爽,便拂袖而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是一家小型建筑工程公司。公司位于南山区同乐海关附近一栋不起眼的办公楼里。我去后才知道,公司实际上是做工程承揽业务的,接到工程后再转包给施工企业。公司不到十个员工,有两个工程监理、五个销售及业务助理、一个行政助理兼出纳。老板是个北方人,四十来岁,他身形壮硕,精力旺盛,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此前,公司聘请了一个兼职女会计,她每周抽两天时间到公司来记账和报税,后来老板认为有必要聘请一个全职会计,于是将我招聘到公司。起初,老板时不时叫我去他办公室喝茶。他办公室的角落里摆着一株长势旺盛的大发财树盆栽,酒红色大班台后侧的墙上供奉着关二爷的神祇,整间办公室的陈设和装修风格使他的个人品味和商业信仰一览无遗。那时的我还没有多少社会经验,还有几分笨拙、固执的书呆子气,并非完全不懂世故人情,实因性格孤傲,不喜交际。这位成熟稳重、阅历丰富、务实干练的中年男人一眼便看出了我的弱缺点,他觉得有责任、有必要改变一下自己的下属。我拘谨不安地坐在茶几旁边一张黑色真皮长沙发上,老板悠然自得地坐在我的对面,他亲自泡工夫茶,他用竹夹子夹着玻璃茶盅用开水仔细地涮洗,然后往茶盅里倒上浓郁、醇厚的普洱茶。我一边慢慢啜饮,一边洗耳恭听。刚开始,他想试探我的虚实,便问我对公司的业务发展和企业管理有何见解,但他很快发现,我除了财务专业知识以外,对企业业务并无见地。于是渐渐对我心生不满了。
“你不能整天关着门抱着账本过日子,你要跟其他部门的同事多交流,想办法为业务部门排忧解难。”他显得有些不耐烦。
“可是,我——”
“我不知道你整天在办公室里忙些什么?”他生气地说道。
“我……我在记账。”我声若蚊蝇般低声说道。我心想我只是个会计,我来这里就是干这个的。
“记账?账有什么好记的?我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记。你好好想一想,你能为公司创造什么价值?”
“我——”
“我要的不是一个账房先生,而是一个能帮我解决实际问题的财务专业人员。你应该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加快资金回笼?如何实现业务增长?”
“我一个月开你多少工资?”他接着问道。
“两千五,老板。”
“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如果一个人拿多少钱就干多少活,那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我可以给你开更高的工资,但前提是你要做出更大的贡献。”
行政助理曾悄悄地告诉我,先前那位兼职女会计的月薪是六千元。我觉得那已是我理想薪资的天花板了。我想到自己现实的“低廉身价”和未来的“上升空间”,便诚恳地说:“好的老板,我会努力的。”
老板似乎对我谦卑的态度还算满意,终于放下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姿态,他又问我以后在深圳有什么打算?这个问题我着实答不上来,我才刚找到“落脚之地”,不会去考虑那么遥远的事情。他像兄长一般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好好干,以后就在深圳定居下来。”
我身似浮萍,四处飘零,我想我肯定不会长久地呆在一座城市里。但万万没想到,后来我真的定居深圳了。十多年后,每当我想起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那位如兄长般的老板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便在我耳畔响起:“以后就在深圳定居下来。”
在我的老板看来,企业管理中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财务的问题。因此,便也成了我的问题。“你得具备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我的老板满怀期待地对我说。为了将我改造成“未来的财务总监”,他向我提出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的要求,已经远远超出我当时的能力范畴。而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会计,力有未逮,难堪重任。我每天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最终不堪其忧,不到两个月,辞职去也!
二、在体制内
很快,我又找到新的工作了,那是位于盐田区沙头角的一家港资服装公司。从深圳西的同乐海关到深圳东的沙头角,两地相距约四十公里,乘坐公交车要三个多小时。周末,我便搬到梧桐山脚下的一幢三层楼的出租屋里。我住在三楼,两室一厅,屋内十分干净整洁——简直是家徒四壁,空空如也,连一件家具都没有!我还没有凑齐购买一张床的经费,只好在附近的“乐知福购物广场”买了一张用来打地铺的薄床垫和一些生活用品,先凑合凑合。另外,我打算再找一个人合租,共同分担房租(几乎每一次换工作,我都会搬一次家,我搬家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关于搬家的苦与乐,大抵每一个深漂都深有感触罢。)我在财务部担任会计,财务经理安排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带我,我每天的主要工作是根据报关单据在财务系统录入会计凭证。工作繁忙而充实,在这里我只需要做好会计的本职工作,再也没有人用那种宏大、深奥的问题来诘难我了。刚上班没几天,我又接到了一个面试通知电话。那是一家市级事业单位的HR打来的,在这里我姑且称之为G单位。我认为这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机会,便决定去试一试。周五,我请了半天假,来到位于上步中路的G单位。面试官是组织人事部部长,身材颀长,戴着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他别出新裁,不考核面试者的财务专业能力,而是要求每个人写一篇千字的文章。这个要求让在场的面试者感到十分惊愕。但却难不倒我,恰巧是我所长,我略加思索,便信手拈来,一挥而就。我记得当年连战访问大陆,我便以此为题写了一篇评论。也许是我的文采打动了面试官,他最后决定录用我。但糟糕的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竟然将我的简历弄丢了,因此无法联系到我本人。组织人事部部长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此人。HR急得团团转。也许是因为HR大费周章,才从别处要到我的联系电话,当她将面试结果告诉我时,竟比我本人还要兴奋:“哎呀!可算联系到你了,找你找得好辛苦呀!”我问她怎么回事。原来,他们弄丢我的简历后一筹莫展。这时财务部的小刘说,这位候选人曾在“三苗网”上发表过文章,他以前读过我写的文章,对我颇有些印象。于是他们按图索骥查到我原来的工作单位,又想办法查询到我原工作单位的联系方式。HR打电话过去,对方说我已经离职,没有我的联系电话,不过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安顺市分公司工作,可以打电话试问下他。后来HR通过我的大学同学颜林,终于与我取得联系。这件往事,如今写来,如同讲述他人的故事,感觉人生际遇真是十分奇妙而有趣。
进入事业单位后,我才知道有“编内”、“编外”之别。“编内人员”指通过公务员考试聘录的正式员工,而“编外人员”则是通过社招渠道聘录的非正式员工或合同工。二者的薪资待遇及晋升空间千差万别,不可相提并论。显然,我属于后者。在单位,在办公室里,我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某些场合(如单位会议)我被排斥在外,年节发放的福利礼品也与“编内人员”不一样(可怜的另类!)然而,在这里我必须低眉顺眼,小心谨慎,才能保住饭碗。我除了做本单位的部分财务工作,还负责两家下属单位的会计核算工作。会计事务乏善可陈,闲暇之余,我便读书遣日,或与三五好友啸聚,倒也逍遥快活。
办公室的氛围自然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的,但你若仔细观察,便能辩识出这里面夹杂着某种虚伪、做作的成分。这个房间的头儿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她每天穿的衣服都不重样,用华丽的衣服装饰着她那瘦削、孱弱、空洞的身躯,身上喷着一种香味浓烈、令人作呕的昂贵的香水,她的脾气古怪莫测,说话尖声尖气(故作惊喜时常用假嗓),动作夸张做作。她便是这个房间里的女王,所有的人——王会计、李出纳、小刘——都围着她转圈,大伙儿都笑容可掬,点头哈腰,说话声音尽量柔和甜蜜。我像根倒刺一样冷眼旁观,内心对这群职场戏子十分鄙夷。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其中一分子,我是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