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读汪曾祺《端午的鸭蛋》,见“袁枚的《随园食单·小菜单》有‘腌蛋’一条。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不免心虚,虽略识皮毛,我何尝不是厨房门外汉?如今提笔写美食,且是家乡美食,实在羞愧难当。
何为“家乡”?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如是说:“这座海边镇子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出了镇子,就是我不了解的威尔士。”于我而言,家乡,正是这样一个曾是“我的整个世界”的地方。我的家乡徐闻县毗邻琼州海峡,与海南省隔海相望,人称“祖国大陆最南端”。宋时有名臣苏轼、李纲、赵鼎、李光、胡诠等人被贬海南,经由徐闻渡海。明时有大戏剧家汤显祖贬任徐闻典史,其有感于当时民风好斗轻生,遂创办贵生书院(现为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宣扬“天地孰为贵,乾坤只此生”“君子学道则爱人”“天下之生皆当贵重”等思想。剧作家、《义勇军进行曲》词作者田汉(1898-1968)也不禁感叹,“贵生书院遗碑在,百代徐闻感义仍”(汤显祖字义仍)。唯有在梳理名人贬谪足迹时,徐闻才算勉强和大中华的历史产生了联系。更多时候,这片红土地默默无闻。
我就在这片古时的“瘴疠之地”、今日的“贫弱之乡”长大。村子里随风摇曳的淡紫色的苦楝花、镇子上青翠欲滴的枇杷树、县城中浪漫风情的椰子树,还有各处弥望的稻田、嘁嘁喳喳的虫鸣鸟叫,无不给我美的熏陶和教育。大自然愉悦的是精神,什么滋养肚腹呢?令我难忘的有三样:腌粉、年糕和八宝饭。
徐闻腌粉,又叫拌粉,有别于客家腌粉。客家腌粉随处可见,徐闻腌粉扬名当地却不离故土。打小我就纳闷这等美食,为何不推广到外地。不仅是大大的遗憾,更为吃不到的人惋惜。后来知道许多地方的特色美食都走不出去,而走出去的泰半不正宗,便也释然了。徐闻腌粉的魅力在哪里呢?据称,徐闻腌粉混合七种稻米和地下深层矿泉制作而成,所用稻米分为陈米和新米,陈米硬度高,米香足米味浓,制成的腌粉呈米黄色,富有嚼劲,是老一辈人的“心头好”;而新米制成的腌粉色泽雪白,入口爽滑,更受年轻人追捧。腌粉有两种吃法,既可凉拌,也可伴汤,更多人选择前者,拌上酸菜豆芽炸虾米,淋上滚烫的花生油,就是很多人朴朴素素却又心心念念的早餐或午餐。
为什么说心心念念呢?因为家里几乎见不到腌粉,或许是原料难以备齐吧。要想吃上一口正宗腌粉,似我这般住在镇上的,非山长水远坐车到县城不可(迈陈镇的腌粉据说味道也很正,但我不曾试吃过)。后来把家搬到了县城,吃腌粉才有了近水楼台的便利。我在隔壁县上高中的时候,偶尔会请好友来徐闻玩,也少不得请他们尝一尝徐闻腌粉。一碗仅费6元之资,简简单单,但没有人不开心,无不赞不绝口。想来我已许久没吃到徐闻腌粉了。
说说年糕。外地的年糕长啥样,我不太清楚。但为了便利读者,只好也将其类比为年糕。其实,在本地方言里,这东西叫做“机粽饼” 或“筐蒸饼”(唯一的区别是前者饼中夹肉,后者有饼无肉)。不是一手能握的小饼,堪有双臂合抱那么大,一掌那么厚,需切块取食。饼身棕黄或雪白(取决于制作时用红糖还是白糖),裹以香蕉叶,浓香扑鼻,是小时候家家户户过年必备,最能勾起娃娃们的馋虫和淹留他乡者的乡愁。
一般来说,人们会在腊月廿八浸糯米,浸满一天一夜;腊月廿九舂糯米、蒸年糕。糯米有些人用舂臼,有些则送到作坊加工。糯米成粉后,用筛子筛粉,讲究人家会为“机粽饼”用粗筛,为“筐蒸饼”用细筛。取足量的糯米粉倒入大钵中,加水、加熬好的红糖浆或白糖浆,搅拌均匀使粉粘稠。若做“机粽饼”,还要提前用五香粉等香料腌好猪肉,切条,掺入大钵中搅拌,与糖浆充分混合出咸甜参半的口感。一切准备停当后,在铁筐中铺上香蕉叶,将粘稠的糯米团平铺在铁筐里,上灶,盖上锅盖,蒸十个小时方可。母亲说,为免蒸干水分,要不时沿锅盖四周浇淋开水,确保锅内水分充足。怎样才算蒸熟呢?不妨拿支筷子,戳进年糕里,拎得出黏黏的糯米的就不算熟,一点都不黏筷子了,才算熟透了。
到了除夕那天,热腾腾的年糕出炉了。娃娃们馋得直跳脚,但大人就是不让吃。为什么?因为有规矩。要先飨祖宗,和祖宗分享年来的喜悦,并祈求保佑来年顺顺利利。用本地话说,年糕是要先用来“摆年”的(过年时,毕恭毕敬摆放好年糕等食物,祭祀祖宗)。我喜食年糕,但长辈不让多吃,因吃多会发“郁”(郁积火气),须搭配绿茶,以解内火。父母还说,现在注重养生,也嫌麻烦,做年糕的人很少见了。但在他们小时候,小孩子都馋年糕,能吃到不带肉的“筐蒸饼”就很庆幸了,有钱人家才吃得起带肉的“机粽饼”。又说,年糕还是“送年”的主角,按习俗,娘家人会送一筐或半筐年糕给已嫁但未孕的女儿,女儿会取一半与左邻右舍分享,另一半仍归还娘家,以示感佩亲恩。民风淳朴可见一斑。既无英国作家艾略特所批评的“现在你们散居在狭长如带的路上,无人知道或关心谁是谁的邻居,除非邻居过分烦扰”现象,更延续了中华敬尊孝亲的传统礼仪。
徐闻八宝饭更是本地的传统名点,以往只在婚嫁喜宴上见得到,如今可从酒家或八宝饭专卖摊购买。八宝饭取糯米、红枣、薏米、莲子、豆沙、冬瓜糖、咸鸭蛋、白糖等八种材料烹制而成,工艺复杂,费时费力,胜在滋味丰富、老少咸宜。在宴席上,主办人家通常会每桌摆甜咸各一碗八宝饭,寓意“好事成双”,据说还有润肺、补肾功效。我小的时候没少上婚嫁酒席,最爱吃的就是那玲珑剔透的八宝饭,尤其偏爱甜味的,一啖一啖,唇齿留香。
如今行年三十有余,对口中滋味已不再执著,却益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