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人年轻时总是会迷茫,发愁自己以后干啥,但是韦百良没有。初中毕业的韦百良要学电焊,但他不愿意像父亲留在村矿站。他学了几个月的手把焊、二保焊的技术皮毛,就迫不及待地动身,投奔在深圳的远房亲戚。
火车到站,亲戚没有接他,电话也打不通。不过他几经周折,找到了九十年代所有南下人梦开始的地方——深圳劳务大市场。
一连半个月他也没找到活儿。十六岁不到十七岁的他身上两百多块钱是他的全部,是母亲攒了很久的钱。十元店是奢望,他就铺两块纸皮板睡在高架桥下面,他把拾来的旧报纸用胶带黏在一起盖着御寒。他傍晚开始收集纸皮板、报纸,找地方睡。吃,两个馒头混一天,开始他还买个咸蛋,后来咸蛋也不吃了。
韦百良是个居安思危的人,这一点在他以后做企业所有的决策中都体现了,他把这段经历叫做“策略型露宿街头”。是的,如果小小年纪的韦百良如果几天就吃干花净身上的钱,又找不到工作,不是偷也就剩下抢了。
这天他又在劳务公司的宣传栏前站着,这一大早的已经挤满了人。忽然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他一下撞到前面地人,前面的人一下子撞倒了宣传栏上,发出哎呦惨叫。韦百良赶紧站起身,他倒是没摔着,身底下有肉垫。
他回头一看,两个人正在扭打,一个工地打扮样子的黑壮汉揪着一个衣着干净戴着眼镜的男子的衣服领子,也不说话,就挥拳,一拳下去,眼镜就歪在一边,两人在旁边的人的拉扯下分开后黑大汉指着眼镜歪在鼻子上的人大骂:你这个黑心中介,你给我赶紧滚蛋,这片市场你都不要出现!
这是地道广西话啊。韦百良也不管不顾的,上去拉着黑大汉用家乡话说,哥,你是哪儿的?我是南丹的。
黑大汉看了他一眼,接着扭动了下脖子,这是港产片里的大哥的标准动作,说,蛇仔,克(小孩,走开)!
韦百良就像没听见,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他喜滋滋地跟在人家身后,谁也不能低估一个饿着肚子的人的决心,黑大汉叫韦长春,果然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默许了韦百良的跟随。
在广西一个板砖拍下去,砸到三个姓韦的,在广东没想到也如此。也不奇怪,广西广东本来就挨得近,都跑广东来了呗。
路是自己走开的,脚上的泡也是自己磨的,韦百良从来没有后悔跟了韦长春。其实韦长春也不是什么包工头,就是工地上打砂拌浆的,但是他一吆喝,工头都给面子,韦百良有了活计,他眼尖手勤,不怕吃苦,身形瘦小,成天在脚手架上钻来钻去,在轰鸣的混凝土混合器前一站一天,按照比例加料,很快他就能拿全工资了。
韦百良记得那一年最爆炸性的新闻就是香港回归,工友们都给破天荒的早早收了工,晚上大灶还煮了不少宵夜,大家端着饭碗拎着啤酒瓶子围着电视看直播,看解放军接管了军营,看驻港部队雄赳赳地进驻香港。
良仔,食饭。韦长春和工友现在这样叫他。他跟着他们辗转一个工地到零一个工地,做建筑工的,俗称泥水佬,背朝日头面朝水泥板,干一天活儿拿一天工钱,填饱肚子睡觉。大部分人想的是早日赚够钞票,尽早逃离,可是韦长春不是,他的梦想是做一名神气的管工,带着不同颜色的安全帽,巡视、监管工地,背着手在工地转悠转悠。
所以在班组长对结构构件进行放样时候,他盯着,钢筋进行翻样,他盯着,下料他去盯着。韦百良跟他不一样,韦百良是一听到电焊声响起就跟摸了电门一样弹起来,奔上前去。时间久了,电焊的师傅歇口气的时候,就让他接手焊,师傅们总是夸这个孩子有天赋,架势也像个把式。
韦长春等一帮有家的兄弟都在城中村租房子住。这天下午歇假,韦长春第一次带着韦百良往村里走。深圳的村子可不是他们老家的村子,握手楼林立,里面的人摩肩擦踵,完全不亚于一个大型集市。到家,菜已经摆到桌上,有腊鱼有腊肉还有啤酒,韦长春媳妇艳莉是湖南人。吃饱了,韦长春一推饭碗,拿给百良十块钱,叫百良出去下楼左拐找十元店住去。他忙说打地铺就行,洗碗的艳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韦长春瞪了眼,说叫你滚就滚!韦百良这才知道不是跟他客气。
老板,这边请。韦百良花了十块钱,被旅店伙计叫老板。有人说这个城市核心价值观是“财”和“色”,因为这里把男人叫老板,女人叫靓女,跟你是不是真老板、是不是真漂亮无关。
这一晃大概五年后了,西装笔挺的韦长春迈步向前走着,他当上了工地的组长,不仅负责采购、下料,还监督整个流程,进度、发薪等等事情,成了包工头的直属下属。这种人,不仅要工头信任,还要工人信服,不然干不了。韦长春干的不错,深圳总有那么多工地,也越来越朝正规化发展,韦长春早都不说家乡话了,跟韦百良也不说。韦百良也不错,收入稳定,月月给家邮钱,那时候他的父亲也病的比较重,正等着用钱。
二十二岁的韦百良身量已经长足,唇上的细软胡须变成硬胡茬,每天都得刮。脸上退了几层的皮后终于不再蜕皮,工地太热,他懒得戴护具,只戴个护目镜,手上也斑斑驳驳都是烫伤。他的手套也好不到哪儿去,全是洞。这些劳保用品很难领到,老板是能省就省。
焊工苦。都说焊工手里有团火,四季炙热无法躲,十个焊工九个黑,全身上下都是灰,身上烫痕何其多,默默无语对谁说。这是一起干活儿的“小东北”编的顺口溜。三十出头的小东北,人长的小巧玲珑,活儿干的一般般,但脑子活泛,嘴巴爱说。他说,等活儿结束后,让百良跟他一起去大企业干去,钱准,食堂好,宿舍好,厂房也好,咋都比这儿露天地干活强。
机会还终于就来了,小东北和韦百良都被一个号称世界五百强的大企业录用了,就是有点远。公司的后勤来接他们,倒了好几遍公交,最后还步行了几里路,韦百良倒车倒的都快吐了,又在大太阳下走得疲惫不堪。后勤大哥说过,这里是龙岗的坪山,是关外,不需要边防证,有身份证就行。
小东北说完了,别是遇到了人贩子,专门贩卖器官的。韦百良白了他一眼,他看到的是这里百业待兴的一面,与关内巨大差异和对比让他感慨万千。
跟做梦似的,韦百良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幢灯火通明的宿舍楼,还是四人间,独立卫生间,每天都能好好洗个澡。活儿是焊集装箱,计件制,为了完成,手里的活儿基本不能停,吃饭都是吃一口放下接着干。这对韦百良来说不是个事儿,他年轻力壮干得起劲。小东北就惨了,叫苦连天,他在工地呢,还可以偷懒放水,活儿干一半让别人给他收尾啥的,在这儿,他真是适应不了。后来小东北走了,又回到工地上。
这天韦百良食堂里吃饭,见到工友拿着一个焊的很精致的钥匙串,是用废料焊出来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鱼,这个工友江西人,叫刘金龙,又爱吃鱼,焊了一条金龙鱼随身带着,只能看不卖不送。刘金龙特别喜欢业余琢磨这些手工品,他不但二保焊焊的好,还会氩弧焊。韦百良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好像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又像当年缠着韦长春那样缠着刘金龙,请他打边炉,请他吸香烟,请教他各种技艺,下班也泡在车间不走。没两月,他就焊出了一只不锈钢小狗钥匙串,邮给属狗的父亲,让父亲看看他的能耐。
刘金龙说,厂里年年搞“焊艺大赛”,你也可以去参加啊!
这一年刘金龙和韦百良都去参赛了,刘金龙焊出一个须翼毕现的大蚂蚱,栩栩如生,技艺了的。而韦百良别出新招,焊了一个惟妙惟肖旧“波鞋”,取名是:行走。韦百良发现这边人和老家人不同,闷热的天却特别喜欢穿波鞋,觉得这似乎有些寓意,是不是只有能忍能吃苦的人才配在这块土地上行走?
韦百良因为技艺精湛和选裁特别而获得了特别奖,刘金龙输得心服口服,拥抱着他为他高兴。
没几天后,母亲哭着打电话让他回去。他放下电话腿都软了,知道这次非同小可,赶紧找了兄弟代班,请了假买了火车票。买票的时候眼泪悄悄地滑下来。十六七岁离家,六年了,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办身份证一次是办边防证。
他从上初中开始就闻得到家里飘散的中药味,看到母亲蓬佝偻着身子,抹着汗煲煮中药汤给父亲喝,听得到父亲早晚的闷咳。三年初中他如卧针毡。他假装轻松地放弃了上高中考大学的机会,他要替代父亲成为那个把钱拿回家里的人。父亲好像是算准了似的,病重、病危的时刻都跟着他赚钱的节奏,这两年,工作环境和工作收入稳定了一点,父亲就……
韦百良刚回去的当天,父亲就走了。父亲属狗,韦百良属龙,据说是犯冲的。父亲到最后走的日子里,卧不能卧,只能坐着睡觉,才不被憋闷醒,但那哪能睡,就是打盹罢了。韦百良在父亲空荡荡的床上拿起那个小狗钥匙串,上面还特意挂了一把钥匙,给父亲一个能好起来的念想。
韦百良回到深圳后好像被抽走了魂儿,整天钻在宿舍里睡觉,根本拿不起焊枪。韦长春听说他回来了,跑来找他。
韦长春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黑大汉了,他穿的T恤竖着领子,夹着包,手里拿着手机,俨然一副包工头的架势。韦长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起来吃饭,找了个湖南菜馆,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兄弟,我这边缺人手,你给我盯着工地就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韦百良跟着韦长春三、四年的时间里,看着他几乎不回家,看着他把老婆孩子送回老家,原因是他几乎每天都在饭局上,都在酒桌前。甲方、监理、质监、安监……毕竟饭桌上单单靠吃饭气氛实在很难好起来,所以很多时候需要靠着一杯酒来拉近关系,很多虚伪的话也要靠着酒精才说得出来。韦长春彻底成另一个人了。他吃的穿的用的,都不一样了。他好排场,好酒局,喝好茶,开好车。去澳门玩,觉得自己手气比别人好,他觉得自己有偏财运,买了蜜蜡手串招财。
韦长春胖了好多,因为个高,还不太明显,只是有了肚子。他喜欢车,看着他一部车一部车的换。
韦百良凑了首付在附近供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接母亲来住。
没多久,韦长春出事了。不是因为竣工验收造假,不是项目垫资,不是开发商未付工资款,而是因为他赌博和赌博引发的“讨薪”事件。
韦长春居然截留工资款去赌博——当然是赌输了。命运总会在你轻飘飘的时候给你一个重击,把你打回原形。工人们来追债,他又编故事,说是开发商没兑现工资,煽动农民工讨薪,想拖延点时间。工人们却立即跑去围堵开发商办公大楼,造成了恶劣影响。韦长春不支付劳动报酬,社会影响极坏,处行政罚金五十万元,查封账本,扣押冻结财产。韦长春名下的两部车被拍卖,东拼西凑补发了工资,可交不上罚款。
韦百良偷偷的把房子卖了,继续租着这房子,让母亲住着。这次轮到韦百良去看韦长春,两个人不说话。韦百良递银行卡给他,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整个人似乎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