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陈晗最近总是做梦,晚上做荒谬的抽象梦,白天做美好的白日梦。她怀疑自己只抽出了一点点时间活在现实里。就像今天,她唯一说的几句话是在公司晨会的时候,和领导汇报了一下自己最近在做的选题。然后一个上午都在办公室出神,一开始她想找到几个特别的采访对象,想起自己认识一个哲学系毕业的高材生,在家待业,他们是几年前在朋友生日聚会上认识的,仅有一面之缘,聊过天。那个人说觉得很多事情还没有思考清楚,没有目的便无法开始。她进而想到自己,她从来都是无方向地漫游,虽然没有目的但却拼命奔跑,就好像仓鼠上了转盘,越跑越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无法喘息、恐惧、精疲力尽。然后当她停下大口吸气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人,他们加过微信,无数次在这样的时刻她点过他的头像,但里面只有一条2019年发布的内容,是他和家人一起拍摄的照片。她又想到自己已经两年没回过家了,疫情来的那个春节,轮到她留守杂志社,之后就无法回去了,那个东北的镇子上,又发生了多少的故事,好像都与她无关。
上一个春节她感到痛苦,大年三十那天她自己买了些食材,做了几个炒菜,开吃之前和家人朋友轮番视频展示厨艺,挂掉视频还没来得及吃,眼泪先涌出来了。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为了什么,她不是很想回家,也不是很爱社交,但就是哭了。这一哭还足足哭了一个小时,等吃饭的时候菜都凉了。她就想阿,这栋楼里有多少人在哭呢?这个小区里有多少人自己一个人在家呢?景田有多少不适应群体又无法独处的人?这个城市中有多少个脆弱的心灵失去了附近?她就想到了自己要做的下一个选题——城市独居者。
永远被笼罩在黄昏里的人
日落是世界上从不失真的东西,很多美好的事物仅仅活在想象里,想象将客观雕琢,让一个普通的事物或人在你心底膨胀开来,但触及真实后又迅速坍塌缩小,失望就产生了。日落是例外,人类心里的色彩总是没有日落浓烈,膨胀后见到真实的日落,心里只会聚集更多热量,释放出烟花来,朱羿这样对陈晗说。真实故事征集发出后,朱羿是第一个联系陈晗的人,他以前没怎么听过她们杂志社,就是出差时心血来潮,在候机厅买了一本。那篇文章中写,想了解一些不为人知的孤独,一个社区里的无数个独居者,记录这个时代的特殊生存状态。朱羿看完就忘了,但晚上回去做了个梦,李如玉变得好老了,满嘴的牙都掉了,她带着最爱的那串珍珠项链,在日落里冲他笑,他想伸手抓住她,她却越走越远,一直摇着头。醒来时他泪流满面,无法平静,他有一种委屈,有一种自责,更多的是倾诉的欲望,他想起了在机场看到的那片文章。
日落是纯粹的,它是美的色彩。色彩有好坏之分吗?黄色是好的?黑色是坏的?美是有原则的吗?含苞待放的美是原则之内?娇艳欲滴的美是原则之外?朱羿眼眶深陷,神情憔悴,向陈晗发出了一系列不知应如何回答的提问。陈晗想了一下说,人类以简单的理解方式看待世界才有的原则、道德,艺术和色彩不需要这些。朱羿点了点头。陈晗注意到朱羿的表,很是贵重,服装搭配极有品位,看上去有三十多岁,散发的仍是单身男士的气质。很显然,他的精神状态很差,几天前他发来邮件:我是被意识控制的独居者,无法接受爱、无法给予爱。
最美的日落在湖景镇,朱羿十分肯定。那里的日落有十个阶段,色彩细腻地慢慢浸染整个天空。他小时候李如玉总带他去湖边看日落,日落能让心里放起烟花也是李如玉告诉他的。李如玉多么特别阿,在镇上,她是会放下手中的活带小孩子看日落的人,她是看着电视自己学习跳舞的人,她是会费心在朱羿所有手绢衣服上绣漂亮符号的人。但她一直一个人带朱羿,在镇上的裁缝店里帮工,在家里后院种苹果去城里卖。朱羿脑海里的她,每天把长长的头发盘起,在烛光下一直缝补衣服,记忆时间久了就被感觉所篡改,现在脑海里的她,总在落日下缝补衣服。
十几年,日子就是那么单调地过去了,在无数个日落里。这些年镇上好多男人都想过娶李如玉,没有成功的,甚至有比她小个七八岁的,她的回复就是淡淡地摇摇头。她也没什么可说话的朋友,每天从家里去裁缝店,从裁缝店到湖边,再从湖边回家打理后院的苹果园,一转眼,朱羿就十几岁了。那年有了一个新的变化,镇上开了个歌舞厅,李如玉开始多了一个去处,跳交谊舞。那年她的笑容明显比以往更多,裙子的颜色更鲜艳了,带上了一条珍珠项链。有一天李如玉和朱羿说,他快要去上大学了,等他去念书了她想换个地方生活,不想待在湖景镇了。
风言风语很快弥漫了整个镇子,退休教师林宝国晚节不保,老牛吃嫩草,在交际舞活动室搞起了婚外情,他婆娘满大街见人就说,这个老不死的真是衣冠禽兽,和村里卖苹果做衣服的狐狸精勾搭上了。她一辈子任劳任怨在家里照顾他们全家,现在都当爷爷的人了竟然做起了这下流事。但这似乎并没阻止歌舞厅得的勤奋练习,他们在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中旋转,跳着一支又一支舞。只是当年的苹果西施现在成了人们口中的“烂苹果”,俩个人跳舞时很沉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想从中找到些话柄,但始终也没找到,那是优雅又克制的标准舞姿,人们眼睛都看酸了也只能“啧啧啧”几下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摇摇头走掉了。跳完舞后两人又各自收拾东西回各自家里,就像完成了一项工作一样。
一切的平衡是在一场具有浓郁色彩的日落下打破的,那天每个人脸上都是橘色的黄昏,李如玉装好自己的舞鞋走出舞厅,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她看到林宝国站在院子中间被人群团团围住,她老婆一眼看到了李如玉,大叫:“那个烂苹果就在那阿,今天当着孩子的面你要给我一个说法,林宝国,你到底要这个家还是和那个狐狸精每天一起跳舞?你今天当着大家的面跟我回家再也不来,我就当没这事发生,不然你就永远别回家了。”李如玉看到李宝国的儿女都在人群里,紧接着心里颤了一下,她看到朱羿也在那。她深深地埋下了她的脸,过了几秒她抬起头走到人群里,拉起朱羿的手,说,我们回家。那天朱羿看到她眼角有几个明显的皱纹,之前他没发现,但她的面庞在黄昏里熠熠生辉,像是一湾秋水荡起了一丝涟漪。朱羿抽出了自己的手,低下头,小声说:同学都说你是烂苹果。
林宝国和李如玉走了,他们把所有东西留在了湖景镇,没带什么钱。朱羿的姑姑把他接到自己家里,李如玉每个月给他们寄钱,但没人能找到她。没过几个月,村里传回了林宝国去世的消息,说是走之前就是肠癌晚期了。李如玉的钱一直寄到了朱羿大学毕业。她刚走那几个月朱羿没感受到痛苦,他只是觉得每天都难为情,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自己去湖边看日落。后来读了大学没再回去过,但他总觉得走到哪里都被笼罩在日落里,很无助。大学开始他发现他喜欢上的女孩们都有同一个特点,像李如玉,那股文静劲儿、那种淡淡地笑、不慌不忙得走路姿态、有些忧郁低垂的眼眸。他都是偷偷喜欢她们,他有时候觉得她们可能会做出一些不道德的事,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太恶毒了配不上她们。总而言之,他没谈过恋爱。在无数个深夜他将手伸向被子里的时候,日落就在梦里降临了。
朱羿毕业后就来到深圳,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他买过一套房子,后来卖了。他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他就住在景田的高档公寓里,一个人,独自沐浴自己的日落。有一次他找到李如玉了,坐了一夜火车,看到她在街头的摊位上买水果。仅仅是背影,他也一眼就认出她了。那天下着小雨,李如玉穿了一条款式老旧的灰色套裙,一双米色漆皮瓢鞋,鞋的后跟被磨得左低右高。他看见那双米色的鞋子背对着他踩在一片水上,雨水凌乱地滴在鞋的后跟。鞋子向后移动了一点,又向左转了九十度,从水中迈出,那鞋子应该是被浸透了。他抬头看到李如玉打着伞,拎着一塑料袋苹果,和他四目相对。她变了,很老了,但还是优雅。有那么几秒,他差点狂奔过去抱住她,向她道歉,求她原谅。但李如玉将眼眸低垂下去,看向了旁边的小路,那米色瓢鞋向左迈了一步,走掉了。
他就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带着愤怒也带着愧疚,想哭也觉得可笑,仿佛站了几个世纪,雨停了。他提着行李又坐了一天车回到景田的家里,他感到很安全,但发起了高烧,他看到外面又是一场日落。
走进婚姻的条件
关于有到底多少钱才算新中产?在这个问题上陈晗和黄子莫发生了巨大分歧。中产阶级,这称呼搁在中国绝对是个时髦名词,提及率较高。差距巨大的收入群体都觉得自己和中产阶级的队伍有缘。按照定义,他们大多从事脑力劳动,或者有着技术基础的体力劳动,主要靠工资及薪金谋生,一般受过良好教育,具有专业知识和较强的职业能力和较强的家庭消费能力。黄子莫坚决的认为,自己绝对离中产差得很远,哪怕是新中产。他看过一个报道,说在一二线城市,新中产家庭净资产中位数是371万,但他觉得连这个数据也不怎么专业,371万就是中产了?不太可能。陈晗觉得,新中产根本没有一个严格标准,像黄子莫这样年入40w+,如果女朋友也收入差不多组成了家庭,就算是新中产代表。
黄子莫愁眉苦脸的笑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两个人怎么能说叫家庭呢?他的家庭是两个等着他赚钱的父母,一个不着调的哥哥,一个总被家暴的妹妹。他的收入肉眼可见地上涨,但家庭需求也在上涨,老家换房子、哥哥结婚、妹妹养小孩``` 他的存款永远到不了50w,虽然他赚的挺多又对自己极为苛刻,那是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他从来都觉得生活就像打怪通关,自从他来到这世界那天起,就胆战心惊,一个问题接着另一个问题,一个痛苦连着另一个痛苦,都是徒劳。
饶远村口有棵大榕树,小时候他经常爬到榕树上玩,阿爸不让他上树,说危险。但他觉得恰恰相反,只有在树上他才安全。每天他帮忙做鸭子食、去地里拣些没收割干净的碎粮食,要天开始黑了才能写作业。他在树上向远方眺望,能看到天边的山,他想去试试别人的生活,直到他看到那树的藤条垂在地上,几个月时间就和地连在一起了,好像它的血管。他感觉这些血管撕扯着树干,在向下用力,把它往地心坠。便觉得这树应该很累,就默默地从树上爬下来了,不想再增加它的负担。之后他只靠在榕树下坐着,期待明天比今天有一点不同,直到他考上大学,成为了村里唯一一个上重点名校的出息孩子。走之前他在那棵树下坐了很久很久,他有很多憧憬,但仍旧沉重,那树变得粗壮魁梧,但千丝万缕的藤条也变的更多更粗,深入土地直达血肉的力,永不可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