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引擎盖上的一滩鸟屎,让王遥年一大早就心烦意乱。小区是个老破小,为儿子学位买的;小区没啥管理,鸟道羊肠的,塞下几辆车也不容易。稀稀落落一排绿化树遮不住太阳,却招来一群鸟,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嚎叫声像把锯子搁在心上锯,锯到早上才作罢。
这段日子,王遥年胸闷,左乳隐隐作痛,开始是丝丝拉拉地疼,然后是灼烧感,有个发热点,像电灯泡的灯丝似的,沿着血管蔓延。疼痛和鸟嚎,让她夜不能寐,翻来覆去。
想着工作日人少,她就请了假去医院检查。今年初,王遥年跳槽到一个创业公司,薪资翻翻。新公司远,开车通勤单程一个半小时,来回就得三个多小时。王遥年既对内又对外、二十四小时疲于奔命,每天就像祖玛游戏里的一粒球,一出门就在滚梯传送带中游走,然后被某扇门吞掉。
医院名气大,人乌泱乌泱的,挤在一起,挂号处护士若抬起头,就会看见排队的人似一块混杂了无数手臂、肩膀的肉冻;一张张面孔表情漠然,藏着悲喜。王遥年挂了胸外科的号,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来叫号。医生没有目光交接触的三两句问诊,就“嗞嗞嗞”地打印了缴费单,要王遥年去做检查。
缴费,排队,进入X光室,女医师就让她把上衣全脱了。王遥年有点尴尬,还是麻溜脱了,四十多岁人了又不是小姑娘,免得被说矫情。女医师伸出手,用机器的两个夹片把王遥年乳房夹住,然后回到操控台,遥控施力,收紧夹片。钢片夹肉片,可怜光溜溜的王遥年,以一个可笑的姿态被控制在摄影仪前,跑都没法子跑。
哎呀,哎……王遥年五官都扭在一起,惨叫连连。
女医师处事不惊,头也没转,嘴里咕噜了句什么,像挂挡似的,手里操控着操作杆,眉梢眼皮耷拉着。
那是一个什么场面呢?那有多疼呢?就是把馒头压成饼,对,薄得像吃烤鸭的那种半透明的饼,还要保持好半天才能松开。然后给“馒头”换个角度,继续夹,施力夹,保持——
狼狈不堪的王遥年,只能把牙咬碎,脑子还在统计着:一边夹三下,水平位、左侧位、右侧位,两个器官,一共要六下……
吃完六张荷叶饼的王遥年,坐在椅子上,嘴里还在咝咝,心想这个破检查伤害性和侮辱性都极强。她低头仔细看着手里的单子,X线检查前还有“钼靶”两个字……看到“靶”字,她的心咯噔一下。
那个字无疑是坏字。十多年前患了鼻咽癌的父亲,一检查出来就是晚期。医生建议“靶向”治疗,可老家的政策是,靶向药里面有八种肿瘤可报销,但偏就不包括鼻咽癌。医生说北方鼻咽癌不常见,南方人常吃咸鱼才容易患上。王遥年刚来深圳时倒没少吃咸鱼——咸鱼茄子煲,八块钱一份。盒饭菜少饭多,这个菜咸,米饭吃精光,不浪费。她当时也想带父亲来南方治病,但那时,医保不能异地使用,命运是个狙击手,在两头扣动扳机、瞄准着靶子上的父亲。
王遥年手里抓着检查单,眼前出现父亲的身影,在医院走廊尽头,看着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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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下,王遥年掏出来一看,一堆未读信息,全是刘总发来的,这客户难缠,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找她,不分时晌,想找就找。
第一条消息说小王啊,你在吗?
第二条,方案初稿我看了,设计不行啊,不够年轻化……
第三条,修改抓紧时间,我对你们快没信心了……
王遥年无奈地把手放在眉心,强迫自己不皱眉头,皱出川字纹可不是玩的,她回复说,刘总,咱们产品本身是卖给中老年人的呀?
我安排测试了目标客群,他们支持率并不高。刘总回复。
目标客群?肯定是发到他自己家族群里,让他大舅他二舅妈瞅了瞅。刘总放心……王遥年飞快地打字,先稳住他。她明白,甲方总是干扰创意,主要是欺负他们创业公司,名气不够,可以随意摆弄。
王遥年在微信群里布置修改工作,设计总监Peterson抱怨说,王姐,都改了三次了……Peterson总爱跟客户凑近乎,其实是藏着心眼儿,方便他以后转型单干。还有,这行的规矩是一般是不把初稿给客户看,Peterson就私下里给了,他以为他摸得准客户胃口,其实他对客户心理把握还差得远呢,王遥年静静地看着他出错。本来没空收拾他,但Peterson自己的锅还想甩。
王遥年不客气地说,方案这次改了,不许你们任何人再透给客户!方案不是能看明白的,是要靠讲的,不然提案干嘛呢?Peterson回复说,收到。
王遥年起身,去了洗手间。洗手,在镜中认真审视着自己,看不出已经四十多了;家里梳妆台上列队的瓶瓶罐罐,高高矮矮排着队,总要有点用。但她心里清楚,时间的紧迫感像一把宽刃的匕首,在旋转中逼近。岁数就是岁数,岁数是量化标准,岁数还代表着某种妥协,这两年,她早和老公分房睡了,日子过得潦草寡淡,不能细想。
A0174号请到三诊室……电子叫号漏电似的,干涩地响起。
王遥年进入B超室,躺下,脱衣。女医师在往她身上涂上一层凝胶,幽凉沁肌,B超探头在皮肤上自由游走,女医师盯着荧屏,探头走得磕磕绊绊,停顿、在某个位置重复探索,时不时按下回车键截屏,再发出“咔咔”声。
这时,王遥年的电话响了,医师抬起探头,她不接电话,示意继续;可电话又响起来。王遥年无奈摸到身旁的电话,放到眼前一看,是大姐打来的,她有点不好的预感,马上接起,喂,大姐?
遥年,你赶快回来,咱妈,咱妈……
咱妈怎么了?王遥年腾地一下坐起来,另只手掩上衣襟,胡乱整理着。
咱妈没意识了!
啊?王遥年的心腾地揪了起来,母亲心脏不好,十多年前就安了心脏支架。她打着电话,跟医师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跑出诊室,心急火燎地奔向地库。王遥年低头发现衣扣都系错了,凝胶也没擦,粘在内衣里。她不管不顾地,拿着钥匙一顿猛按,她的车在远处狂叫起来。
王遥年去机场。市场工作做了多年,她随时能飞——她半夜下过飞机,凌晨赶过飞机;为了节约市场费用,她只买红眼航班和春秋航空;她还有几张Open票,是没赶上飞机改签待用的。大铁鸟在她的航线图里像抛物线,划出一朵盛开的硕大莲花。
飞机上坐定,老公的电话来了,看来是午觉醒了,看到了信息。他问王遥年说,我陪你去吧?王遥年说,不用,需要你来再通知,你把孩子三餐安排好……挂了电话,她无奈地皱起眉头。这个老公啊,能干啥啊,团建打个羽毛球,还把脚崴了。虽然没骨折,但软组织大面积挫伤,挫伤后自己涂红花油狂搓,脚踝立即肿得跟腿肚子一样粗。医生训他:挫伤后第一步是冰敷!能缓解一半呢,看球赛也看到过处理伤员吧。他一蹦一蹦的,还自嘲说:老婆,看!我像不像跂踵鸟?
王遥年老公的老家靠海,他说老辈儿讲,老家海边林木都是檀木,地下有翡翠;传说深山还有种鸟叫跂踵鸟,它浑身五彩羽毛,长相极为艳丽;它只有一只脚。人见到跂踵鸟就赶紧跑,如果让这种独脚妖怪追上,会生出病,惹来灾。
看你就不像个好鸟,王遥年没好气地说。老公这几年断崖式衰老,一点点变得慈祥,下颌线日渐涣散,目光柔和得像被拔了牙的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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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的飞行,落地。的士飞驰,一路翻越低矮的山丘,掠过广阔的田野,来到了冷清的小镇。王遥年循着信息,找到了母亲病房,母亲插着氧气管,连着心电监护,平稳地睡着。她摸摸母亲的手,暖和的,王遥年的心略微定了定。是心梗吗?她问守在一旁的大姐。
嗯……不,就是心绞痛……大姐有点含糊其辞。
吓死我了,路上没吃一口,有没有泡面……王遥年脱下外套,四下张望找挂衣服的地方,大姐略显殷勤地接过外套,挂在椅背上,说她马上去买。
大姐王遥林五十多了,年轻时有一段短暂的婚姻。本来她短婚未育,人长得可以,是好找下家的;可她二婚要求比初婚还高,说就是因为第一次结婚没经验,没考虑全面,这次必须要找好的。七八年过去,她一无所获,又说男人没个好东西,就一直单着,跟着母亲生活。两人的退休金放在一起,一起买房,一起生活,虽然也吵闹,但总能互相照应。王遥年在外地,时不时给点钱,过年回去待几天,日子也算风平浪静。
林林……母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妈,我是遥年……
遥年啊……你大姐把钱全弄没了……母亲眼里噙着泪,嘴唇哆嗦着。
什么钱?妈,你慢慢说。王遥年掫母亲侧了身,绕顺氧气管,想着无非是大姐买了什么东西,没打招呼吧,这俩退休老人,哪个也不舍得花钱。
你大姐她……在手机里,看上一个人……没见面,就打了十多万块钱给人家,要不回来了……还没等王遥年问清楚,大姐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方便面和暖水瓶,她看母亲醒来,有点尴尬地怔住。
王遥年啥也吃不下了,她跟母亲说,妈,你先歇着。就拉着大姐出了病房,急切地问到底出了啥事儿,为什么十多万没了。
大姐脸上竟然浮现一丝少女般的羞怯,笑意从嘴角藏不住地溢出来。哦,我认识一个唱歌的,他喜欢我,我比他大二十岁呢……
大二十岁,你大人家二十岁?王遥年的脑子嗡嗡的,她听到的每个字都懂,但又像是第一次有人说出来的新语言。
感情的事儿,是说不清楚的,他就是愿意啊……
那钱是怎么回事啊?
他不是直播吗,我给他刷点礼物,帮他维持下秩序……他呀,光会唱歌,不会说甜言蜜语……
等会儿,等会儿,你就是传说中的“榜一大哥”啊,我的榜一……大姐?
那咋办啊,不刷没人气啊,一个“嘉年华”就得三千块,平台拿一半……
你刷“嘉年华”给他?
王遥年觉得大姐一句一个炸弹,“砰嘭”炸声不息,在走廊墙壁上回荡,自己也被她炸得外焦里嫩。大姐退休金每月才两千多,她把家底儿拿来打赏,还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第一次知道一个小老太太陷入“恋爱”是多么的恐怖,她也才明白“杀猪盘”里的猪长什么样了。
他叫什么?你见过吗?
他叫吴佑城,我去杭州找过他,他没见我;他说见到我,会太冲动,就,就……大姐脸上又浮出那少女般的笑容,让王遥年不寒而栗。大姐从小有点笨,学习不好,但也不是白痴呀,而且大姐很吝啬;王遥年买房、结婚生孩子,过年过节的,她从来没掏过一分钱,是只进不出的主儿。王遥年没计较过,想着大姐一个人,肯定要多攒点钱……
那钱没了咋办?他还会……喜欢你吗?王遥年忍着恶心,把“喜欢”两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她知道大姐爱钱,就把话往钱上说。
要是不照顾咱妈,我早就做生意挣钱去了!大姐忽然像炸了似的,激动起来,她觉得母亲耽误她挣钱了,难道她一个退休工人,推开门,满地人民币等她捡,满街帅哥等她挑吗……
王遥年职业病犯了,她心里开始分析直播营销模式、主播的话术设计、消费者心理、消费者画像等。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大姐竟然跟这个“画像”对上了。大姐身上穿的,还是她去年给买的外套;曾经那么水灵动人的女子,变成如今一个朴朴素素的小老太太,头发也没舍得烫,唯一有点扎眼的,是藏不住白发的头上别着个卡通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