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08年至2010年,我在深圳一家企业开了二年半垃圾车。那企业颇具规模的,占地一千余亩,员工两千多人,司机都有四十多个,每天都生产大量的垃圾。围着这些垃圾,除了我这个开车的垃圾车司机,还有六个清洁女工,一个装车女工,一个拾荒老太太。
垃圾车司机,关于备胎的故事
之前,我在内地一个小城里与人合伙办了个微型企业。事实证明,三个和尚很难有水吃,加上2008年的金融风暴,我那个小厂倒闭了,欠了一屁股的债。
我是个农民,世代居住于大山褶皱中,如果不是改革开放,一辈子就在山里,而改革开放,晓得的也只是外出打工。开小厂是我人生唯一一次努力,失败了,也吓坏了,老婆天天在抱怨,这下如何是好?那时,我已四十多岁了,感觉人生再也输不起了,便决定去深圳打工,争取不饿死。
没有老乡介绍,便人才市场看招聘启示,这比瞎找要好很多。我想的工作是开车,除了开车我再无所长。满墙的招聘启示只有这家企业会招司机。
我照着地址来到企业办公大楼里,轻轻推开行政人事部的门。一位脸长得有点胖的姑娘接待了我。她看了看身份证与驾驶证,然后丢还给我,说:你没看招聘启示吗?我说就是看了才找来的。她说,招聘启示上明明写了三十五岁以下。我噎得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没戏了,却舍不得离开,好像多磨蹭一会儿就会发生奇迹。
你不行,真的不行,你已经超龄了。胖脸姑娘见我还不走,再说话了。
我只有怏怏不乐离开。
走下台阶再走了三十来步,背后有人追出来了。那人在此我不方便说他真名。他是行政人事部经理,个子中等,皮肤白,长得像老鼠,是那双眼睛像老鼠。他说:你可以星期二过来,我们星期二集中招聘。
于是我星期二就去了。1号会议室门口排了长长的队,跟火车站买票差不多。看来,找工作的永远比工作多。填完表后还要技术考核。技术考核合格后,胖脸姑娘说:你回去等消息吧,录用了我们会打电话。
一个月后才接到电话。这一个月我干了很多零星活。帮人挑腻子粉上楼,这活儿很累,但一天可以挣到四五十块钱。给广告公司发传单,这活儿轻松,但半天时间只能挣到两份盒饭钱。到工地上挖地基井,站在上面摇轱辘,把一桶一桶泥土摇上来,摇得手臂都是酸的。其间找了很多份工作都被拒绝,心里拔凉拔凉,想,实在没办法就去工地上,搬砖总可以吧。接到电话那会儿,我有点感动了,老天还是不绝人之路。
上了班我才知道开的是垃圾车,瞬间有点心情不好。是车太烂了。车是福建产的龙马牌小型农用车,有自卸功能。车身锈迹斑斑,车厢是歪扭变形,驾驶室也歪扭变形,推一下摇摇晃晃嘎巴儿响,随时要散架似的。驾驶室里全是灰尘与污垢,吓得屁股都不敢坐过去,只好找一块纸壳垫着。车门要靠一根铁条拴住,四个轮胎倒是野蛮得吓人。车门玻璃没了,前挡风玻璃也没了,冬天整个人活在寒风的抽打下,夏天是烤在火炉上的芋头。还未走近车,就闻到一股混合的异味。天气稍为转暖,车厢里就伏满了苍蝇。我开着它蹦呀蹦呀蹦着跑,这伙苍蝇就嗡呀嗡呀跟着飞,好像我是这伙苍蝇的领头羊。方向盘重死了,打方向简直要使出洪荒之力。幸亏它跑不快,只有一档二档和倒档。我也不敢让它跑快。就是慢慢跑也是一蹦一蹦的。对了,我叫它蹦蹦车。
我恨死了它,多次建议领导买新车。领导说,拉垃圾你想用什么车?趁早死了心吧。后来有位工友说我来开试试。他用二档加大油门,结果方向盘打不及,撞到墙上去了。墙没事,车散架了。我高兴坏了,这下总要买新车吧。工友说买了新车我是功臣。我丢了支烟给他。新车是买了,企业却开了我一张五百元的罚单。没过多久我离职了,算是为后来者造福。
初次开车还出了洋相,找不到翻斗开关,急得手足无措。那边有几个员工在坏笑:瞧,那个新来的什么狗屁都不懂。这时装车女工来了。她说,王师傅你是不是找不到翻斗开关。我说这破车。她说那儿有根铁线你拉拉。我找到那根铁线,用力一拉,斗没翻起来,铁线全起来了。女工笑得蹲下去了:王师傅你这样会把我笑死的。
最初那些日子我心情很不好,车烂是个原因,司机都喜欢开好车。垃圾车司机这名头让我蒙羞。厂里不少司机用很不屑的语气说,你怎么会给他开垃圾车呢?开个卵。厂里在工资上也歧视我,其它岗位司机二千八,我只有二千。我多次提出加工资:同样开车,为什么我的少?领导说,这岗位就是这工资,叫了也没用。
装车女工告诉我,前任司机姓毕,大家都喊他老毕。他并不比我老。他在这里干了八年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走吗?女工说。我说不知道。她说,他捞不到油水了,要厂里加工资,厂里不肯。捞油水?我说,开垃圾车有什么油水捞?她笑了:这个你就不知道了。
厂里的垃圾有四种:生活垃圾、生产垃圾、餐厨垃圾、建筑垃圾。油水就藏在生产垃圾与建筑垃圾里。里面有废弃的螺帽螺杆角铁钢条,从中扒出来当废品一个月能卖到四五百块钱。以前,垃圾是拉到厂外倒,老毕把收拾好的废铁藏在垃圾里很轻易就带出去了。现在不行了。居民上访告状,一堆垃圾在那儿臭死了。厂里便在终端废水那儿弄了一块地堆放。垃圾拉不出厂,老毕的额外收入也就断了。老毕说:没有油水捞,鬼才来开垃圾车。他要求加工资,加到与其它司机一样来,否则不干。老毕认为,开垃圾车这活没有哪个司机会干,除了他老毕。便说不加老子就走人。如果招不到人,企业可能会考虑给他加工资,毕竟垃圾要有人拉。可偏偏我来了。我想起行政人事部经理的老鼠眼睛。我的出现,让企业与老毕谈判时有了底气,工资就不加,你想干就留下,不干就走人。
原来我是做了厂里的备胎。
后来我也干过一段时间人事工作。知道有一点规模的企业都会建立人才储备库。我们称之为备胎。备胎是企业的底气,可以理直气壮对员工说,别唧唧歪歪了,不好好干,有的是人。也知道,有不少备胎一直备着,因为就没打算拿你派上用场。备胎转正实在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
老毕临走时对装车女工说:接我车开的人一定是个傻逼。再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傻逼太多了。
老毕的话硌得我有些难受,好像是我夺了他的饭碗。他可能恨上我了。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人一旦过了四十,工作就不那么好找。我一下子想开了,垃圾就垃圾,工资少点就少点,在厂里做几年,攒点过老本,老了回老家种田。日子就这么过着,谁叫我是平常人。
装车女工,祝你幸福
第一天上班,胖脸姑娘带我去认车。车停在煤棚边。我们走近车,有个女人扛着铁锹走过来。胖脸姑娘说,就是她装车,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我冲她笑了笑。她也冲我笑了笑。
她叫胡华美,赣州市赣县区王母渡人。华美,客家话很容易喊成发霉。她说,我就是个发霉的女人。因为这,我不好意思喊她华美,只喊她美美。她三十五六,个子中等,身材苗条,五官搭配也协调,但就是感觉不出长得美。是黑,脸黑脖子黑手黑脚黑,没让衣衫盖住的地方都黑,感觉是从煤堆里扒拉出来的。她说:怎么不黑呢?整天在毒日头下晒,就是让毒日头晒黑的。
她几乎没上什么学,只上了小学二年级。成绩单拿回去给父母一看,只有三十分。父亲说:念什么鬼书,不要去了。于是她就不上学。
小时不懂事,她总是说,不晓得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如今做垃圾婆也是活该。
相比坐在教室里读书,她更喜欢干活。野外的世界很大,砍柴、割鱼草、打猪食草、放牛,她天天在太阳底下晒,有时还让雨淋,让寒风刮,夏天晒得脱了一层皮再脱一层,冬天两只小手冻得红肿肿的。长大了更要干活,生活在逼迫她。女人干的活她要干,男人干的活她也要干,比如说耕田犁地栽禾收稻挑土挖地。就这样,黑色成了她的固定颜色。
她干活的确是把好手,一把尖头铁锹沿着地皮往垃圾堆上一插,一扬,一把垃圾就上了车。她干起活来不说话,闷着头,一下,一下,很用力,很有节奏感。有些垃圾不怎么好装车,比如建筑垃圾,她这么一扬,就有一股灰尘雾一样散开来,一扬一扬她就在尘雾中。
她没有戴口罩,也没有裹头巾,不一会儿就是一身灰尘。她这样子就是只灰老鼠。我说你应该戴口罩,灰尘吃多对肺不好。她说不管它了,戴口罩憋得很难受。过几天我买了打口罩给她,说还是戴上吧,别钱没有赚到,肺搞坏了。然后跟她讲尘肺病有多么可怕。她笑了笑说,那谢谢王师傅了。
第二天,她弄了条头巾包在头上。我说,你这样子像陕北来的。她说,既然保护了嘴,那头也别吃亏。
车间搞出来的废浆渣很不好装车。工人把它装到编织袋里,用斗车拉出来倒在垃圾池里。每天有二三十包,有的六七十斤,有的一百多斤。编织袋没有内胆的话,里面有黑乎乎的流质溢出来,散发出恶臭,黏到身上很难洗干净。她那身蓝色工作服早变成黑色了。这个东西得用双手搬上车。她一个女人哪行?这时我会过去帮忙。一人抓一边,喊一二三扔上车。扔完了她说,谢谢你了王师傅。我说谢什么。她说以前老毕也会帮忙。我想是人都会帮忙。
然而某一天,我把蹦蹦车开到制浆车间时,简直要崩溃了。废浆渣堆得山一样,里面夹杂着旧皮管废传送带。怎么这么多?胡华美说,清理流程时就有这么多,一个月有一次。我说怎么办,累死也弄不完。她想了想说,要不喊铲煤司机开铲车来。我小跑步去煤场。铲煤司机姓余,肥头圆脸大肚皮。他笑了笑说:王师傅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是行政部的我归车队管,领导没发话我不敢。我回去跟胡华美说,他说要领导出面讲。胡华美说,你这样是喊不到的,要给包烟。我拍了拍身上,没烟。她从身掏出一包烟来(看来她早有准备),递给我又缩回去:还是我去喊吧。不一会儿余师傅开着铲车来了。他冲我做个鬼脸。我说:你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他哈哈大笑:王师傅改天我请你喝酒。
还有一种垃圾很不好装车,那便是餐厨垃圾。那些剩饭剩菜,厨房把它收集在白色塑料桶里。那桶有两尺来高,一尺余宽,满满一桶足有三百来斤,一天有七八桶。经过一天时间的发酵那种带馊酸的臭味实在很难闻。她似乎是闻惯了。后来我也闻惯了。初次闻时直想呕。这个不用我帮忙。她备了一把长柄铁勺,一勺一勺打上车,剩到一半时抬上去倒,有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会来帮忙。
一天八个小时,我们未必全在干活。事实上我们学会了躲起来偷懒,垃圾会不断地长生出来,怎么弄也弄不完,人又不是铁打的。
厂里有两个地方很好躲起来。一个是终端废水,一个是二号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