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天色暗下来,屋里的灯光在白天发着莹亮的光芒。在这样的台风天,一股巨大的暗流,像是一条巨龙在天地间涌动。台风以摧枯拉朽的姿势,把一切推倒重来,让原本生长的姿态,以调个儿般的方式向一边倾倒。大有风雨来了,不得不低头的屈服与认怂。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不得不开灯。开灯后,却像是把天地所有的光都聚拢在了一屋之内,使屋内变得与众不同地明亮,使四周的黑显得更加的不合理。在这样的雨天,一人独处一套三居室的屋内,听着外面的雨声时而喧哗,时而低语,时而嘈嘈窃窃,时而消声匿迹,间或时不时从远处驰过来的一辆辆车辆,轮子在湿漉漉的路面磨擦而起的声音,夹带着风雨的飒飒声,从远至近,到渐行渐远,渐无。如梦里滑过的一道水浪,转眼就消失在海的尽头。打开手机屏,读一段文字,陷进去,如雨的浸润,让文字慢慢地在心里起波澜,一阵阵地在脑海里,如鱼跃的身影,总是不经意之间,就带走了自己的神思。下雨的天气,水在这个时候成了主角,漫天的雨水,铺天盖地地洒下来,钻入泥土,砸在水泥地面上,淌成一条条明晃晃的水流,向低处流去,汇入城市下水道,汇入踞于高楼与高楼之间的一条条城市河流。这些河流,在没雨的时候,像年老的母亲脸上的皱纹,多岔而干涸。一旦雨水来临,便浩浩荡荡,黄汤滔滔。在这个南方城市,台风既是它的福利,又是它的灾难,它带来充沛的雨水,带来凉爽的天气,把一切高温闷热的戾气消杀怠尽。另一方面,它的破坏力却是巨大的,把广告牌从高处重重地砸下来,把巨大的榕树连根拔起,甚至把笨重的车辆掀翻,把撑伞的人们,追着往空中带,许许多多平日看起来,威严高耸的高楼,此时也似乎有弯腰弓背为之颤抖的气度。
大约是零八年的夏季,那一次台风在凌晨来袭,我坐车下了公交站,擎一把被风鼓得转了方向的伞,路过被狂风吹得几乎要摇晃的天桥,任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啪啪声清晰在耳如斗大的鼓在敲。风鼓起所有的物件,在风的作用下,一切都变了形,世界变得怒目呲脸,道两旁的广告牌像一张张摇晃不定,被风扯得痛苦不堪的脸。在风的怒吼,雨铺天盖地扑过来的环境里,一切景物变得那么狰狞。天地间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呼风唤雨,浇淋着大地,人如蚁类,上天这只巨手随时都可以把你一拎,往空中重重一摔,你便消失得遥无痕迹。此时我敬畏它,在它面前,我连一只蚂蚁都不如,它随时可以把我带离天桥,虽然我两手紧紧握住,如握住自己经世三十多年的小命一样,牵着一丝儿线,颤颤地求老天爷的开恩:饶我这一遭吧。此时的天地如一具恶神,毫无怜悯我这如蚁类的草命,继续疯狂地向大地肆虐,我能做到的就是用一把薄薄的伞,挡住似乎随时都可以来的一场从天而降的厄运。
过了天桥,到了工业区的路,还有一百多米就抵达厂里了,我的心开始有了依靠:只有进了厂门,它将给予我庇护与安宁,我才是安全的,我才算躲过了这番风雨。
“啪”的一声,头顶的伞犹如折杆的旗子,突然降了下来,被折断的伞主杆重重地砸在我的额头上,折断的伞杆,顶了一伞面的玻璃碎杂儿,伞身本能地一斜,“哗啦啦”倾倒了一堆玻璃在地面上。我耳朵里“嗡”的一声,脑袋一片空白:有重物掉下来,咂在头上顶上了。幸好重物被伞挡住了,我摸摸头顶,还完好!一身冷汗从我后背冒出来,这一惊吓,恍若如梦醒,噤声敛气:所幸,一切无碍。重物只砸中了伞主杆顶儿,是这把伞救了我一命,倘若没有这把伞,这高约十几米的路灯玻璃罩儿,直打在头顶上,脑袋绝对是一窟窿,这条小命,早不是一命呜呼了?天地神佑,我逃过了!只是头顶迅速隆起一个大包,隐隐地作疼。
这个额头的包与刚才的惊悚一砸相比,以一个额头小包的代价换回了一条小命,我该庆幸这不幸之中的万幸。天地之间,不差这秒也不多这秒,左不落,右不落偏偏落在我的头上,是何其巧合,左不砸右不砸,正好砸在我撑着的伞主杆上,是何其准确,伞为之引颈而断,我仅仅伤一皮肉,毫无性命之忧,这又是何其幸运。被砸中后,我把那把救我一命的折断了的伞,弃之路旁。快步跑向厂里。一上到办公室,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老天爷的恶作剧是如此高超,让你惊魂一秒,突然把你放生。生命一面是何其脆弱,另一面又是何其强大,躲过了这一劫。
自从那件事过后,一切该来的,一切不该来的,对于我来说,都是一场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信,天地之间自有造化。而这次,一定是平时积了善念,让灾难化险为夷。感谢上苍!
由此,当面对别人所临的灾难时,我总是祈祷,我祈祷上天只是对他们施于一种恶作剧而已,老天爷只是吓唬吓唬它们而已。今年夏天,当河南郑州地铁上的水灾,没过乘客的脖子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老天爷的恶作剧到头了,它嬉水的本领就此点到为止,他们最终都可得救的,他们不会就这样失去生命的。我不知道,那些水淹在脖子上的乘客,那窒息中的绝望,是不是一直都认定这个信念:老天爷仅仅是给自己开一个恶作剧的玩笑,过了这会,就会放手的。我相信,所有挨过那一刻的人,转身回来,都会放声大哭的。哭自己的不幸当中的万幸,此时所有的感恩都在这时生起了烟火。想必他们经过这一大难之后,必然也会让他们对于他者之难,予以深切的关怀,与心灵的祈祷。度己者,也度他人。一个连己都不度的人,岂会度他人呢?只要经过风雨的人,才知风雨之中的他人,是何其艰险。
二、
春季的雨,挟带着寒气,一天又一天地重复。那天的雨一直在下,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在滂沱大雨中。一个小女孩坐在木门槛上,看瓦檐上的雨水,像一条条扯不断的线,直溜溜地溅到水沟里。一位老奶奶驼着年老的背影忙进忙出。小女孩出神的眼眸里,有几份淡淡的忧伤,牵挂。她的父母,出去一天没回来。他们是去了离家十几里路,要过几道河的山地里插秧。天色越来越晚了,屋檐下的蝙蝠,一只只急着回家,撞头撞脑里飞来飞去,夜的不安,在它们闷飞的身影里,带着浓重的阴影。它们越过雨幕,冲进黑暗中,又从黑暗中踅身盘旋在屋与屋之间露出的一线天光之中。她想,今晚的雨,真的是不肯停来该怎么办呢?她仿佛看见了山下携着黄泥土的洪流,从山脚往平地冲,斗笠下的父母,是否抬起头来看看,傍晚已来临的天色?他们能回来吗?设若回不来,这一老一少,今夜的栖惶不知该如何度过?小女孩仿佛看到了洪流正卷着挑着竹篮的父母往下游漂去,扁担两头用来装稻秧的篮子,被洪水卷进了水流中,眼看竹篮就要慢慢地没顶了,父母却死死地抓住扁担不放。越来越暗的天色,唯有泛黄的河流在眼前奔流。河上的木桥,已被洪水冲塌了,过河回家似乎已成无望 ......
此时小女孩坐在门槛上大哭,她恐惧得浑身颤抖。恍惚眼前横着的一条泛着洪水的河流,此时成了她与父母之间的永不可能再见的鸿沟。她双手合十,求老天爷保佑,求上天开恩,放她的父母回来吧!
哭过之后的小女孩,在门槛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父母竟然在黑暗中回来了。把她弄醒抱起来,她看见一身蓑衣斗笠的父母,完好地,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的心在雨水中瞬间安宁了。
她不知道,那是父母上天无门,入地无缝的情况下,捡了上游漂下来的一大根浮木,他们抱着浮木漂流了几十米,摸上了岸......
长大后,关于雨,关于洪水,关于人间的一切天灾,她怕看。
三、
那是一个半夜起身的凌晨,黑黝黝的村庄里,有一家灯火亮着,屋子里的人正在收拾油灯香纸烛,绑了一只不会打鸣的阉鸡,踏着凌晨的步子,老妇人背驼着小女孩,母亲背着小弟弟,父亲举着火把,他们要去几公里外的一尊庙里,举行一场祈神的仪式。背上的小弟弟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仿佛是被上天摄去了魂魄,只有一具皮包骨头的身子伏在母亲身上。看过许多医生,焦虑过许许多多的日夜,无论是大小医院,均诊不出小弟弟是什么病。此时,一家人,只有背负着,一线最渺茫也是最虔诚的希望,到那枫树下的庙里去,不为什么也不是,为什么也不是,只想到那里去走一遭,对与不对,都是诚心诚意的。
一路上一家人脚步声声踢着土路上的泥灰,惊扰了露水重重的呼吸。到了庙前,那里倒了一桩硕大的枫树,树横在庙的牌位前方。走近了,大家把物什都搁在枫树的树干上,窸窸窣窣中,把缚好的阉鸡提出来,摆了黄裱纸、点了香、烛。鸡杀了,淋湿草纸,那点点滴滴的血迹,印在黄裱纸上,洇开来,如一朵朵梅花。天色欲晓未亮,草丛的露珠悄悄地生发了,远处村庄一次又一次的鸡鸣声,催促着老妇人手中颤颤的香火,一明一灭地点亮着凌晨的晓色。蜡烛燃起来了,小红心似的火苗,照亮了老妇人及一对年轻父母张张虔诚的脸,老妇人背上的小女孩睡意朦胧,母亲背上的小男孩,由于身子的孱弱,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
有条不紊地摆下酒盏、四季果品,自家做的糕点,对着虚空的社庙牌位,作揖又作揖......天色欲亮还未亮,一家人收拾停当,作别庙的牌位,毕恭毕敬地撤身返回。
回来,一场清晨的大雨浇灌了整个大地,雨下得肆意而汪洋,整个世界都被雨声惊醒了。雨水漫过所有的河流,与田地,把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雨声中,一声声春季的惊雷,啪啦啦地从上天滚过,闪电像一道道利剑,刺向黝黑的天空。雨声中,小弟弟哇哇地哭喊起来,声音强而有力,仿佛他正在重生,以呱呱下地时的阵势,回应着上天的某种旨意.....
雨后一轮崭新的太阳从东边升起,血红血红的。
没有人知道,这一家人在凌晨的大雨的前阵子,走出家门,去了什么地方。从此后,母亲背上孱弱的小男孩慢慢地瓷活了......
在天地之中,有许多冥冥之中的召唤与安排,我们无法掌握,我们不知道它会来,还是会失去,一切唯心有所寄,有所祈祷,也许就可以把一场场因大雨带来的不测与惊惧,因雨积蓄的块垒悄无声息地,一一抹平。我们敬天畏地,不是因为天地的神秘,而是我们有着神谕的活着的使命,人间有不可避免的大灾大难,若我们心有善念,则一切都会化验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