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火车到站时,天色近黄昏,晚霞将西天边染成了火红色。车还没停稳,车厢里已骚动起来,人们拖着行李往车门口拥。表舅扛着袋子,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对军军大声喊:抓紧我的衣服别松手,千万别丢了!军军有些怕,听村里的大头叔叔讲,深圳大得很哩,不像王庄,只二百来户人家,闭上眼睛从村头能摸到村尾。在深圳要是走丢了,可见不着爸爸妈妈了。
被拥挤的人群挤出车厢,军军紧紧扯住表舅的衣角不敢松手,脚不沾地朝前跑,生怕一不小心被冲散了。慌乱间,军军被后面一个胖子撞了一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鬼娃子,没长眼睛啊!胖子粗暴地骂,又朝军军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拉着行李骂骂咧咧走了。膝盖磕在地上很疼,军军顾不上疼,连滚带爬起来追赶上表舅,紧紧扯着他的衣服跑,后面的人如潮水般拥上来,裹着他朝前走。
检票口在查票。表舅慌了,压低声音对军军说,等下你弯着腰走,不然要补票的。在火车上,表舅就是让军军用这招,躲过查票的列车员。军军立马弯下腰,像做贼一样,缩着脑袋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到。但还是被发现了,一个手持大喇叭的中年男子在高喊:扛东西那个人,说你呢!带个小孩的,小孩的票呢?军军的脑袋一下子大了。表舅不理会,加快脚步朝前走。军军大气不敢出,一个劲地跟着表舅跑。那扛东西的,穿黑衣服的小孩,说你们呢。手持大喇叭的人显然失去耐性,声音提高几个分贝。表舅骂了句娘,停下来,最后补了一张儿童票。奶奶的,差点就混过去了!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98块钱,够老子两顿酒钱了。表舅骂着,朝军军狠狠瞪了一眼。军军马上收回目光,不敢再看表舅。军军知道,来深圳时,妈妈给了表舅500块钱作为车费的,临行时,奶奶把积攒下的三十个土鸡蛋都煮了,让他带在路上吃。火车上,表舅丢给军军两个烧饼和一瓶矿泉水,自顾自喝啤酒吃花生米吃鸡蛋,也不理军军。
约莫走了四五分钟,表舅把行李放在地上,交待军军看管好行李不要乱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转身到售票服务点买票去。军军总算松了口气,趁表舅买票的当隙环顾四周,室内灯火通明,各种颜色的灯光交织一起,像正月十五他跟二胖在村口放的万花筒。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分不清是天上的星星还是地下的灯光。军军想,深圳跟王庄真是不一样,有月亮的晚上,王庄满村庄都是月光。军军最喜欢有月亮的晚上,月光静静照在地上,大地上像撒了一层碎银子,满地都是银月光。他和奶奶坐在石榴树下剥棉花、剥苞谷棒子。军军喜欢听奶奶讲故事,唱儿歌:
“小白兔儿白又白,
你从月宫走下来。
月亮有棵桂花树,
九月九日把花开。
姐戴一朵上花轿,
妹戴一朵去拾柴,
剩下一朵送给我,
我把桂树门前栽。
十年长成桂花树,
不用白兔送花来。”
军军问奶奶,月中真的有嫦娥和玉兔吗?奶奶说,当然有了!你睁大眼睛仔细看,能看得到的。军军望着广袤的夜空,睁大眼睛仔细看,深蓝的天幕上嵌着一轮金灿灿的圆月,彩云追着月亮一个劲儿在天上地跑。看着看着,军军仿佛看到,嫦娥仙子头戴凤钗、身着长裙,怀抱玉兔,挥舞着衣袖在月宫里翩翩起舞。军军爱听奶奶讲故事,嫦娥奔月、白蛇传、天仙配,听得多了,军军更加相信,月中有嫦娥仙子,水里有白娘子,天上有七仙女。军军喜欢有月亮的夜晚。
表舅带军军挤上地铁。这是军军第一次坐地铁。地铁上真干净,真宽敞,远比火车上干净舒适得多。军军终于可以坐下,让胳膊和腿自由伸展。地铁奔跑时带着呼呼的声音,像冬天打着唿哨刮过的北风,把两边高耸的楼房和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抛在后面。每停一个地方,都会下去一些人,再上来一些人。军军盯着五花八门的广告看,尽管有好多字都认不得。军军想,地铁站修得真气派,像童话书里国王居住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长这么大,军军只坐过一次汽车,还是前年爸爸妈妈从深圳回来,坐表舅姐姐的车去县城。汽车跑得飞快,路边的白杨树和两边的村庄纷纷后跑。军军趴在车窗口,目光炯炯有神望着窗外,军军不明白,从车上看外面,树和村庄怎么都动起来,而且还向后跑。军军又不好意思问爸妈。妈妈一脸兴奋,对爸爸说:跃辉,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像表姐一样买上汽车?爸爸抽了口烟,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手中的烟灰弹向窗外,慢吞吞地说,又在做白日梦了!妈妈立马拉下脸来,大着嗓门喊:想都不能想啊。你看人家大庆,管着几千号人,汽车都买了几部。人家可是跟你同一天去的深圳!爸爸把目光投向窗外,默默抽烟不说话。下了地铁,表舅带军军上了一辆中巴,下车又走了半里路,三拐两拐拐进了一片高楼前。军军隐约认识“富华小区”这几个字。表舅开始给妈妈打电话,说他们到楼下了。
功夫不大,前面跑过来一个细高个女人,穿着碎花连衣裙,蓬松着头发。军军感觉像是妈妈。 “军军,我的娃儿,我的心肝宝贝疙瘩蛋,妈妈可把你盼来了!”妈妈一路小跑过来,把军军紧紧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叫个不停。一阵风吹来,军军闻到妈妈身上好闻的香水味。
楼房共七层,没有电梯,军军跟着妈妈一口气爬上七楼。房子只一间,两张床位占据了大半个房间。一个深蓝色的旧沙发挨着墙壁放,长方形茶几上摆满了饭菜。军军正想问爸爸,妈妈说爸爸上夜班,明天早上才回来。晚餐很丰盛,有鸡有鱼有肉,表舅也不客气,连声说饿死了,大口吃菜喝啤酒,谈论路上的见闻,说路上对军军如何照顾。妈妈夹了块鱼给军军,他半天才咽下。表舅一阵风卷残云,打着饱嗝问:姐夫还在抛光厂?妈妈说,不在抛光厂能在哪里?一没技术二没生意头脑的,就会下死力气。表舅说,也好,抛光工人工资高嘛。妈妈说,计件的,做熟练了工资倒是不低。表舅又说,抛光灰尘很大,时间久了怕对身体不好,还是换个岗位了。妈妈说,那里边的工人,有的做了20年也没事,他才做11年算什么?表舅嘿嘿地笑,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表舅将盘子里的香酥炸鸡一扫而光,连喝了三瓶啤酒,抹着嘴巴说饱了,明天要上班,扛起行李匆匆走了。
妈妈打了热水给军军洗澡。军军脱掉衣服,羞涩地站在妈妈跟前,说,我自己洗吧。妈妈不容分说拉过他,开始往他身上撩水。从头到脚,妈妈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给他搓澡。妈妈问,军娃儿,想不想妈妈?军军点点头。妈妈说,军娃儿,妈也想你,做梦都在想。你是从妈身上掉下的肉,是妈的心肝宝贝。若不是你,妈妈不知道会在哪里。妈妈说这话时,泪花在眼里打转。军军说,妈妈,你要去哪里?很远的地方吗?妈妈说,如果不是你,我真想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走得远远的,谁也不见。妈妈抹一把脸上的泪,又说,军娃儿,听妈妈的话,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有份好工作,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多体面。你看你爸,就是因为没文化没头脑,如今还是一个抛光工,干着又脏又累的活儿,吃着猪一样差的饭菜,过得像狗一样的生活,整天被人哟来喝去,夹着尾巴做人。妈妈的话军军听得似懂非懂,村里的大头叔叔讲,深圳不是天堂吗?怎么会吃猪一样差的饭菜,过狗一样的生活呢?
妈妈在阳台上晾衣裳,军军过去帮忙。阳台挺大的,抬眼便看到满天的星星,只是没有月亮。对面楼房的灯亮也着,站在阳台上,军军能清晰地看到对面楼房房间里的一切。房间有一个很大的客厅,电视机正播放着歌曲,一个身着白色长裙,身材高挑,披着长发的女孩在客厅里走动,像电视剧里的“神仙姐姐”一样漂亮。一个梳背头的男子站在阳台上抽烟讲电话。妈妈让军军换上新睡衣,睡觉时把他拥进怀里,听到妈妈的心跳声,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在妈妈的问话声里,军军很快进入了梦想。
军军醒来时天已大亮。妈妈做好早餐,换了工衣准备上班。军军刚洗完脸,爸爸下夜班回来了,手里拎着啤酒和凉菜,见到军军咧嘴笑,臭小子,又长高了!爸爸说着蹲下身将他拦进怀里,用满是胡茬的嘴亲他,爸爸用筷子撬开啤酒瓶盖,臭小子,陪老爸喝一杯!妈妈在一边骂:喝你个大头鬼啊,你想让儿子跟你一样变成猪脑袋!你这脑袋越来越笨,全是喝酒烧坏了脑壳。爸爸并不恼,挑一块猪头肉给军军,又夹一块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嚼着,很享受的样子。妈妈看时间要迟到了,把钥匙塞给军军,抓起厂牌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爸爸喝完酒,冲了凉,上床倒头便睡,呼噜打得满屋都响。军军趴在桌子上写了几页作业,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去阳台洗手时,军军无意间朝“神仙姐姐”的屋子看了一眼,她穿着短裤,露出雪白的大腿在凉衣服。一个戴眼睛的瘦高个男子在他房间。军军看那男人,并不是昨晚他见到的背头男子。军军将钥匙挂在脖子上,轻手轻脚下楼,走到大门口,军军学着妈妈的样子,用感应钥匙在门上应着了一下,“啪”地一声响,接着是“滴滴滴”的声音,把军军吓了一大跳。军军拭着拉开门环,用力一推,门开了,军军闪身出了大门。几乎同时,对面那幢楼的大门也开了,一个瘦高个男子正推门出来。军军一下子认出来,是刚才在“神仙姐姐”屋里看到的那人。见军军看他,低头匆匆走了。
小区四周的楼房都差不多高,颜色样式也差不多。为了能顺利找到回来的路,军军留意四周,他看到大大的黄色油漆字,写着E幢26楼。楼的斜对面,有一个“美宜家”超市,外面墙壁上挂着电视机,正播放着一部古装电视连续剧,下面的铁座椅上坐着两个老人和一群孩子。军军对古装剧不感兴趣,走到冰柜前看了半天,想买根雪糕,掏钱时才发现忘记带钱了。嘿,哥们儿,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客!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跳出来,嬉笑着对他说。军军对他笑笑,说了句“谢谢,我不认识你!”径直朝前走。男孩在后面冲他喊:介绍一下不就认识了吗?我叫罗小西,你叫什么?
到了富华小区大门口,面前豁然开朗起来。两边店铺林立,上面的字军军基本都认识,“健康大药房”、“兰州拉面”、“牛记包子”、“富华大超市”、“沙县小吃”、“东北饺子馆”,应有尽有,比家乡的小镇齐全多了。每年腊月,奶奶会带军军进城置办年货。奶奶买了东西,让他帮忙拿,他们再搭乘村里的拖拉机回去。集镇离村子有十里路,有时搭不上拖拉机,他们只能步行回去,走走、停停、歇歇,十里的路程通常要走上两个小时才能到家。药店门口的座椅上围着一群人,几个带小孩的老人和妇女坐在一起说话。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弯腰捡空瓶子,一下子摔倒在地,急得哇哇大哭。军军跑过去扶他起来。一个胖胖的老太太跑过来抱起小男孩,笑着对军军说:谢谢你啊!小靓仔。军军对她笑笑,继续往前走。前面一个门店半掩半开着,里面有七八张麻将桌,一些男男女女围在一起打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