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惯于揭别人的伤疤,却不会掩盖现世的安稳----题记
一、
“风水”一词,在中国农村人眼里似乎决定着生老病死,子嗣延续,命运乖桀。大到乡村官绅,小到草民,无论运命困厄还是飞黄腾达,无不认定是祖宗风水引领,才使其命中注定有这遭遇。所谓遇时顺命!
在中国的南方地区,特别是从中原远道而来的客家人,在南下马不停蹄的奔波迁徒中,不断地逃离战乱及天灾,对世事的难料,及运命的无常,便对“风水”这一词具有神般地膜拜 。
在客家人聚集的赣南地区,凡是膝下有子孙,由子孙为逝者做“风水”,若女儿或外甥帮做“风水”,则让人讥笑:他家没人了!做“风水”的具体过程是由逝者入土三年后,由在世的子或孙,把当年埋在地下的逝者,翻棺拾敛起逝者的骨趾,放入一“陶缸”里,选块好地方另做墓地,再次进行下葬。这个新做的墓地,就叫“风水”。有钱的人家,选空旷高远之地,不惜花费大把钱财,把风水做得镶金贴玉,远远看去如一座神殿庄严而神圣。没钱的人家,为托“风水”,带来好运,往往咬紧牙根也要做。且不管做风水得耗资多少,做好“风水”,才是重中之重的事。因为事关子孙的运程亮堂呀。因此,乡人为了自己将来的家运,那怕所选的地址,是又高又陡的山岭,只要风水先生说此地绝佳,也顾不了每年清明和冬至祭祀的脚力,即是“风水”置于山颠,这荫护后代子孙兴旺发达的事,都会照办。
一穴“风水”做好后,得选黄道吉日,通知四方亲邻,大宴宾客。一来显示在世人对地下人的告慰:看我们给你选了那么好的地方,让大伙儿都慕名来看你了;二兼炫耀生者的孝心-----我们舍得花那么大的本钱,节衣缩食也得给你做“风水”,这不是孝心,是什么?
时令已近冬至,家里冬祭的风俗也开始了。上班途中,接我娘电话,说二伯父今已做“风水”,堂弟小山准备这二天摆贺宴。我这个做堂侄女的,自然就在被请的范围内。一听这消息,我心里不由得默然一算:二伯父去世不知不觉已三年了。
那是二零一四年的初冬,我在启航商务大厦办公时,接了伯父过世的消息,因为工作原因,我无法分身赶回老家去奔丧,在办公室忙碌。人再忙,脑海里也不时闪着伯父风烛残年的样子:他佝偻着身子向我走来,我欲开口叫他时,一定神他便消失在天花板上了。
一上午,他的影子勾着着我往影影绰绰的往事里钻,让我悲哀之余,不得不庆幸二伯父安息了!
对于二伯父的死因,作为他弟的我父亲,也对此语焉不详。只能依据二伯父的症状推测是胃癌。
二、
二伯父生有三个子女,大女儿堂姐离婚。子女离婚,在这个社会,很多父母已看开。早已不是八九十年代前的观念。堂姐这场婚姻的错误,说来还是因为二伯父的老观念在作崇:九十年代堂姐就外出深圳务工。外地的男子,堂姐不想嫁,厂里本身男老乡少,难找合适的。堂姐不知觉拖到二十五岁,还没找上对象。在城里二十五岁算什么,可在我们乡下来说,她这个年纪已经算是老姑娘了。
九十年代末的农村,如果哪个人家的女儿超过二十五岁,还没人相亲成功的话,就会按现在的潮流,把这种女子划入剩女阶级了。农村姑娘年纪大没嫁人,村里就有喜欢搬弄事非的女人,背后闲嚼舌。猪怕壮,人怕被人嚼舌,特别是姑娘家,再好的一个人,被人在嘴里嚼来嚼去,名声也就在他们嘴里嚼馊了。在农村,儿女名声清白至关重要,二伯父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自己担当自家的女儿嫁不出去的名声。趁堂姐春节回家,二伯父让她通过媒人介绍,尽快相亲嫁人了事。经过媒人的凑合,堂姐跟隔壁村的一男子,从见面,过彩礼,扯证、摆酒等乡下结婚风俗走齐后,一对男女便算结了婚,一起过日子了。仓促草率的婚姻,犹如一场“婚”赌。有人赢了白头偕老,有人却输得如遇上了瘟神,甩也甩不掉。堂姐的这一赌,就输了。堂姐嫁给堂姐夫,肚子三年没闹动静。农村人眼里,女人肚子没动静,不分青红皂白,首先归结到女人身上。常年累月找偏方治女人。堂姐喝了一年多的中草药,垒起来可有一屋子。这一屋子草药把一个健康明媚的女子,喝成了黄瘦干柴的妇人。只是依然没见堂姐肚子有动静。没孩子的妇女,在婆婆妯娌眼里不好过,在男人堂姐夫眼里也不好过。这些眼神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弦绷紧了要断,兔子逼疯了会咬人。堂姐忍不了。便提出离婚。但男方却坚决不离。无奈中堂姐只能搬回娘家住,以示离婚决心,但姐夫纠缠不放,说他花费这么大劲娶老婆,要离婚就得赔偿礼金,还有离婚精神损失!
到了二零零一年,堂姐夫明知自身也有问题,却还变本加厉地给予堂姐精神上的折磨,堂姐在家里再也无法待下去,偷偷地下深圳寻找落脚的地方。在深圳她找到我。因她会做车工活,我把她弄进我们手套厂里做车工。
她来那天,我刚走出办公室的门口,远远地见一瘦小的女子站在门卫室外面,踮起脚尖在那候人。我越走越近,才确定这是堂姐。她变得让我不敢确认:她身子已显得非常单薄,如一只在寒冬里觅食的小鸟。浑身羽毛松散,神情凋零。自从她嫁人后,我们便没有再见面。她做姑娘时,身体比我健壮厚实。即使在冬季,她的脸色也水嫩光亮,泛着自然的红光。她身材本不高,这一瘦下来,整个人比做姑娘的时候缩小了一个版本。像一只被压干了水份的馒头,椭圆脸变成了长尖脸,身板儿瘦得前胸贴后背。她头上胡乱地扎着个短马尾,一丝丝白发隐在发束里。她穿着自织的毛线背心,套一件劣质灰色外套,立在门卫室外的阶沿上,见我从厂房里出来,远远地就扬起手向我喊道:二妹,我在这里!二妹,我在这里!她许是等了我蛮久,见我终于从办公室里出来了。高兴地嘴角往两边扬,露出山里人白亮的两排牙齿。我赶紧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粗大了不少,与她的个子有点不相符。我们高兴地说着家乡话,就连她脸上的皱纹,也被我们的高兴劲儿吓倒了,一个劲儿地往额角边上跑……
堂姐立在厂门口等我的那种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堂姐要离婚,伯父内心最纠结。一方面是纠结家里的名声,一方面又为女儿的不幸婚姻痛惜。更让二伯父难堪的是,堂姐夫因为堂姐私自跑了,他没地方找人去,天天跑到二伯父家去衅事要人。堂姐夫一会恐吓二伯父,一会又扬言要自戕给别人看,如此折腾,弄得二伯父心神憔悴,在村里头,颜面丢尽。
世上事事如意的人少之又少,而能看清世事最终结局的人,更是没有。二伯父匆忙出嫁堂姐,谁也无法意料这竟然为堂姐的婚姻埋下了一颗隐性炸弹。堂姐离家出走,只是提前引爆了这颗炸弹而已。堂姐来深圳落脚在我们厂,我们连二伯父也不敢告之。怕二伯父经不住堂姐夫的死缠烂打,说出堂姐的下落。堂姐历尽婚姻的痛苦,自学了不少婚姻法的知识,便打算通过分居二年后,上诉法院,判决离婚!
二伯父在家里一方面受着堂姐夫的滋扰,一方面不知道自己女儿的下落,内忧外患。日子过得如贴在锅上的煎饼,两边受着煎熬。
堂姐出走深圳,让她的不幸婚姻终于了结。历尽艰难,才换来婚姻解放。
三、
二伯父儿子小山,二伯父为他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帮他买了城市户口娶上媳妇,算是舒了口气。只是小山婚后连生了两个女儿,在二伯父认为只有男孙是继续香火的观念里,两个孙女的相继出生,对他的心理与精神打击倍增,甚至对生活心生绝望。在农村,夫妇俩连生两个女儿后,就得遵照计划生育政策,施行绝育手术。若这绝育手术小山夫妇一做,就意味他俩不能再生育了。小山没生到儿子,就意味着二伯父没有孙子!没有孙子,在二伯父只有男性才能延续家族香火的封建思想里,这就是“绝后”!“绝后”这两个字,像冬夜雪地里呼啸着的寒风,一遍遍地刮着二伯父瘦长的脖颈。这“绝后”两字,又象是一把冰凉的利刃,日夜顶在他脊梁骨上,若不设法挪开,他将无法在乡人面前直起腰来。还可以说,这两字更是一副三节棍,无时无刻不在抽打着他业已苍老的身子,有不致他瘫痪不罢休的决绝。在寒风、利刃、棍棒的摧残抽打下,他的身躯如风雨飘摇中的老树,叶落枯萎。若能以死换一个孙子回来,二伯父绝不会不去做。但现实对他采取的却是一段凌迟的手段,他无从选择。
二零零五年大年三十,小山老婆生下二女儿,二孙女的到来,一家人不但没有过年添人的喜庆,这二孙女的下地,倒添了全家人的沉重。就连我父亲仨兄弟几大家子的人,一提到小山第二胎又生女儿这事都在叹息。往年过年,几大家子来来往往的热闹场面,变成了各自归各家的屋里闷着,怕过年的喜闹,会加重二伯父的心病。
那一年春节我正好回婆家过。节后顺带去娘家探亲。我知晓二伯父家里的情况后,知二伯父心情难过。我想尽早去一趟他家以示安慰。我特意一早就去了他们家。进屋后,他们一家人高兴不起来的神情,让我不敢说更多劝解的话。因为我自己头胎生了儿子,我怕我说些好听的安慰话,会让他们觉得我是坐着的不知他们站着的腰疼。二伯娘只顾忙进忙出,服侍堂弟媳这个月婆子。小山脸无表情。二伯父神情呆滞。他的每一举一动都已无法掩饰他骨子里的悲怆。整个人看起来形容槁枯,状如电视剧里的屈原。用一句“长叹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来概括他此时心里想表达的,怕是连这“人生多艰”,他的含义也比屈原悲情。
这下世的二孙女,对二伯父来说就是一条致他身躯速朽的蛀虫,长在年三十万家喜庆团圆的夜里,蠕动着肥胖的身子钻进二伯父的骨髓里,吮吸着他这躯残液。
我一面匆匆地对这刚出世的堂侄女送了一个庆生的礼包。祝贺她赶在大年大节来到世上,祈愿她是个好命的姑娘。一面也就此告别。我怕自己待的时间越长,对他们来说,形成的反照越是明显。基于我的敏感,觉得我待在他们身边,充当一起难过角色的很不相配。所以,我沉默越多,空气里凝固着闷闷不乐的气氛便觉愈重,跟我一起去的六岁儿子,一反平日的调皮,老老实实地坐那,不再打闹。我只好选择匆匆离场。
年后我返深上班,也不再方便过问他们家的事。元宵节过后,堂弟媳做完月子,她二女儿的满月酒自然是没摆。我听我母亲说,他们夫妇俩丢下刚满月的二女儿,把他们在县城的小吃店生意扔了,偷偷地远走广东去了。谁也不便知晓他们的去处。就连二伯父都不想知道。因为二伯父一旦知道,他怕他哪一天自己耗不住精神压力,发了神经病,为抓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供”出了小山夫妇的“外逃”地址,那他可就真觉得自己没必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