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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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往台湾工业区的马路上,太阳像一把移动的火伞支撑在半空中,他走到哪也移到哪,让他走不出,也无法躲避:浑身如焚,汗流如注。只能时不时地抬手擦一下脸,又擦一下脸……“该死的太阳,你想把我热死呀!”每擦一下脸,他都会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骂完又觉得好笑:“太阳是骂不死的,只有雨才能消灭太阳的嚣张,才能赶走太阳,并让他逃之夭夭。”这时候要是下一阵雨多好,哪怕下些零星小雨也好,可在六月的深圳,下雨几乎是一种奢望。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是头顶太阳,风尘仆仆,在工业区进进出出,四处找工作。
从石岩罗租老村到台湾工业区,不算太远,坐公交车十分钟就到了;步行要一个小时。他没有坐公交车,是步行去的。倒不是没钱坐车,是习惯了走路;反正是找工作,他有大把的时间。
他一直都是步行去找工作,把他租住的地方附近的工业区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工作。有几次他差一点就找到工作了,都面试过了,最后还是被拒绝了;甚至有一次,他还在一个小厂里干了半天活,最后还是被他们赶走了。他只能关在心里苦笑。他想,只要给我一份工作,干什么都行,工资低一点也行,绝对不会有半点抱怨。可人家一查他的身份证,就二话不说,让他走人,让他感到很无奈!难道坐过牢的人,就不再是人了;就是跳进泥潭,再也洗不干净的人;就是过街人见人打的老鼠,不给他一点活下去的机会。这是什么世道啊!唉!
他是在一次吃夜宵时人发生争执,失手将那人打成重伤,被判三年半。入狱期间,他父母来来看过他一次,他弟弟来过三次,每年各一次。
两个月前出狱时,他父母没来,只有他弟弟托老乡给了他两千块钱。
他觉得自己没脸见父母,出狱后,他只跟父母打了一个电话。父母也只是嘱咐要他好好重新做人,不要再犯同的样错误。他们老了,也帮不上他什么,一切就靠他自己了。
他也记住了出狱时监狱长对他说的话:出狱了不是什么事也没了,他还有一年的观察期,若再犯罪,会被判得很重。
如今他是自由了,可他还是在观察期。这让他有些自卑,感觉自己在这个国家成了二等公民。特别是找工作的不顺利,这感觉更强烈。
去台湾工业区,还是一个同样找工作的湖南人告诉他的,他们也是在找工作时认识的。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且也似乎一直在找工作,一直走在路上,先跟七零后同龄人结伴找工作,再跟八零后结伴找工作,然后跟九零后结伴找工作……他来深圳二十多年,不停地跳槽,不停地找工作,对深圳每个区每个厂似乎都了解,好像他都在这些厂里工作过。
他听了湖南人的经历,感觉他比自己还惨。但他们不断地找工作的原因不一样,湖南人是自找的;他是被迫的。他不同情湖南人。他想他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断地跳厂,不能安安分分地在一家工厂干下去,跳来跳去,结果除了把岁数跳大了,跳老了,浪费了时间,还能有什么收获呢。时间就是金钱,浪费时间也就是浪费了金钱,更输了人生啊。当时他们都想进同一家五金厂,但最后厂里把湖南人留下来了,没要他。虽然他比湖南人还年轻不少。但在年龄和坐过牢的选择上,老板们更倾向于前者。
湖南人也听说了他的经历,才让他去台湾工业区找找看,也许台湾的老板不像大陆的老板那么苛刻,说不定能找到工作。他还说他在几家台资厂干过,福利待遇都还不错,比大陆的工厂要好些。
他接受了他的建议,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回家种田。
当他沿着通往市内的公路,快走到台湾工业区时,突然从一条分岔的路口蹿出一条流浪狗,是浑身肮脏的泰迪,让他感到心烦,便拾起路边一块小石头,朝流浪狗扔去……石头击中了狗屁股。那狗回头望了他一眼,又“汪汪”地朝他叫了两声后,才转身朝另一条路逃走了。
但他很快又后悔了,他觉得自己跟这流浪狗多么相似,甚至还不如流浪狗;它可以到处找食物吃,而他没有工作就只能挨饿,乞讨;他不应该欺负它,他和它都在流浪,或许正是这样,那狗是跟他打招呼,不是想咬他,是他误会了它呢。
走到台湾工业区时,他才发现名不符实,里面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工厂,可没几个是台湾的工厂。大部分还是大陆的工厂。这让他感到有些失望;后来口渴了,他去工业区一家小店买矿泉水时,向那个店主了解了一下,才知道这是一个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老工业区。多年前,这里全部是台湾的工厂:有塑料厂,有五金厂,还有电子厂……近些年,大部分都搬走了。仅留下一家手表厂,还有一家大陆和台湾合资的电线厂,也都是这个工业区最大的工厂。这让他又看到了一丝希望,想了想,便问店主要了那手表厂的地址。
当他来到手表厂大门前时,才发现店主说得没错,这是他在台湾工业区看到的最大的厂。坐落在工业区最后面的山脚下。厂房前有个很大的院子,在院门外还有一堵墙,贴着黑色大理石,上面有一行镀金字:“台湾光明手表股份有限公司。”字体很大,非常醒目。
他朝院子里望去,只见里面有数栋厂房,停着好几辆大卡车,一些员工正往大卡车上装货物,还有一些人推着或拉着木箱、纸箱什么的在那些厂房里进进出出,一片繁忙的样子。他想要是自己能在这里上班多好,这里的工资待遇肯定还不错。他开始在心里感谢湖南人给他的指引。
可他没有在厂门口的宣传栏里找到招聘信息,便感到有些失望;要知道,只要招工,那些厂一般都会在厂门外贴上招聘信息。正准备离去时,没想到,被门卫室的保安叫住了。“你过来。”保安是个中年人,长得有些像赵本山。
他便走过去。
“你是找工作吗。”保安问。
“是的。”他以为是招保安,又摇摇头说:“做保安我怕是不合适。”他觉得“二等公民”就是不要工资,怕是人家也不会要他。
听了他的话,保安笑了笑,说:“不是,你想进这个厂吗?”
“当然想。”他急忙答道
“有没有纹身?”
“没有。”
“你是天生没长头发,还是有病?”
保安的话让他不由地愣了一下,他很想告诉保安,他本来是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因为这三年坐牢……但很快地觉得这样不妥,他是来找工作的,必须要守住这个秘密。便笑了笑说:“刚剃头了。”他也搞不懂,别人坐牢可能愁白了头发,他却几乎掉光了头发。
“那个剃头师傅手艺不行,怎么在脑后还留一圈呢,还不如全剃光呢,这样太丑,难看死了!”保安摇摇头说。
“是的,以后再也不会去他那儿剃头了。”他连连点头说。
“你的身份证带来了吗?”保安又问。
“带来了。”他答。
“给我看一下。”保安伸出手。
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给了保安。
保安把身份证正反面认真地看了看,又还给他。
他想很定没希望了。虽然身份证是真的。
“这样吧,你明天上午8:00带上两张身份证复印件和三张照片来报到吧。”保安说。
这让他感到很意外,赶紧“嗯”了声。他没想到他还能找到工作。“还是台湾企业好,有人情味!”他想,“还得感谢那个湖南人,不是他告诉他,也许他还在流浪;若再没找到工作,不想乞讨的话,他只能回广西老家了。”
那晚,让他高兴得几乎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带着喜悦的心情来报到。那中年保安便把他领到了人力资源部,让他在培训室等待,会有人来让他填入职表。
保安走后不久,一个带眼镜的年轻女孩走进来,丢给他一个《员工手册》和一张入职表,让他先看一遍再填写,上面都注明了厂规制度和条例。答案也在后面。他想这跟读小学时抄作业没区别。填完后。女孩收回《员工手册》和入职表,又简单地跟他交待了一下本厂的情况和工作原则。
当他问女孩让他干什么工作时,她问他以前有没有从事过兽医或园艺之类的工作。他摇摇头,说他没有技术,一直是在厂里干普工的活。女孩说没关系,会有师傅带你,只需要给厂里那些草木修修剪剪、洒洒水,也附带着给那些狗们喂喂食物,有时也给它们洗洗澡,很轻松很自由的。难度也不大,只要用心学会很快学会的。
“给狗洗澡?”听了女孩的话,他愣住了,又吃惊地说:“被狗咬了咋办!”女孩笑了笑说:“不会,这些狗不咬人,也不是所有的狗都要你洗……这些李师傅会告诉你的。”
“几条狗?”在女孩带他去找李师傅时,他又问了句。
“不多,就十几条狗吧。”女孩答。他身体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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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傅是四川汶川人,才四十四岁,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是未老先衰的典型;后来,他才知道,李师傅一家七口人,除了他和大女儿之外,全都在2008年发生的那场地震中遇难。那时他还在深圳打工,逃过了一劫。大女儿受了重伤,失去了一只手。
那天,李师傅带着他看了厂区那些需要修理的草木后,又带他来到饭堂后面的一长排铁笼前,那铁笼里关着十三条大小不同,面相有别,毛色各异的狗,有些狗他见过,在宠物店里见过;有些他没见过。有的狗在睡觉,有的狗在给自己抓痒,还有的狗显得不安分似的,在铁笼里打转儿,不时地朝路过的人叫两声……那些狗一见到李师傅,像注射了***般,顿时便活跃起来:几条高大的狗迅速竖立起来抓着笼门,使劲地摇晃着,朝他们呲牙咧嘴“汪汪”地大叫起来,像要推到铁笼门跑出来似的,怪吓人的。
还有一些较矮小的狗在笼里不断地来回走动,望着他们嘴里不断地发出“嗷哇……嗷哇……”的叫声,像是饿了,在向他们讨要食物。“你看,它们都像个小孩似的,有自己表达的欲望,只是你听不懂而已。你也不要害怕,接触几次,它们会把你当主人。会很乖的。”李师傅指了指狗们对他说。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
后来,去给这些狗配置食物时,李师傅告诉他这些狗都是名贵的进口狗:有德国的牧羊犬,有英国的斗牛犬,有美国的猎狐犬,法国的狼犬,日本的秋田犬,阿富汗的猎犬……李师傅娓娓道来,对每条狗的秉性和食物的嗜好都了如指掌。并要他记住,干这行看起来简单,其实不易;不像在车间里做手工活,那多是些铁、木、纸没有生命的物质。而这些狗都是有生命的活物,得像人一样好好管养,不能让它们饿着、渴着,更不能让它们生病了,跑了。一旦有差错,罚款不说,可能工作也丢了。以前有几个人因管养不力,犯这样那样的错误被老板炒掉了。
“有藏獒吗?”听完李师傅的话,他突然问了句。他觉得比起在电视里看到的高大凶猛的藏獒,这些外国狗只能算是小弟了。虽然,他没在铁笼地看到藏獒,还是本能地问了句。
“没有。”李师傅愣了一下说。
“哦,有武汉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