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凡是世间的事物,无论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伟大的还是渺小的,欢乐的还是悲哀的,若不用文字载录在册,必沉入黑暗,不为人知,埋入坟墓,被人遗忘;而一旦载录,便可生机勃勃地传播开去……”
——18世纪波罗的海传教士伊凡·菲利波夫
一、我的小学时代
八月,我的舅舅去世了。
这个一生挚爱土地和教育事业的小个子男人,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他是我的小学启蒙老师,小学校长。他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匠,直到退休,才放下教鞭。但舅舅对土地的爱却比对教育事业的爱更深沉。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地之子,他真正地、发自内心地热爱自己的农民身份,他对土地上的庄稼比对他的学生更有耐性,他花在土地上的时间和心思比花在教书育人上的还要多。只要一有空闲,他便出没在地头田间,终日痴迷于侍弄那些庄稼和野草,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当他满腔怒火地从学校脱身出来,远远地离开那群愚笨不堪、废材一般的学生们,终于将因教书而被耽搁的农活干完,站在乡间野外寂静的旷野上,吹着怡人的凉风,他的怒气才渐渐消下去。
小学校建筑在村寨的中心,前有明堂,后有靠山,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但实际上它不过是一栋两层高、三间阔、盖着青瓦的旧式木楼,它的设计尤为别致,两端上下层各有一间教室,中间搭建了一个一米多高的露台,像是一个开放式的多功能厅。它有时候是孩子们追逐、玩耍的游乐场,有时候是村子里的戏台,有时候是开村民大会的会议厅,有时候是露天电影院,有时候是学校的大礼堂。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它只是个大礼堂。我舅舅是这所学校的执掌者,兼任一年级的老师。他个子不高,长像有点滑稽,但语速极快,因为说话太快,那些词句在他嘴里拥挤得像个热闹的乡下集市,有时不小心磕拌了一下,便结巴了。他性格活泼,像个老顽童,但脾气不好,缺乏耐心。尽管他是个小个子,但对于刚踏入学校大门的孩子,他简直就是一个庞然大物。他们在他面前瑟瑟发抖。他擅长恫吓小孩子,他的声音像变戏法一样,尖尖细细的,吓得那些不专心听课的学生大气不敢出,陷入持续的自责、悔恨和自省中。尽管我们之间有这样一层亲戚关系,但舅舅从不徇私,从不对我另眼相待,他对谁都一视同仁(这正合我父亲的意愿,父亲希望舅舅对其“犬子”严加管教,不必碍于亲情而予以特殊照顾),我被吓得一年级留了级,二番受教于舅舅。
幸亏我的舅舅一生只教一年级,只要上二年级以后,便可以成功逃脱他的魔掌了。二年级的班主任是另外一位舅舅,母亲的堂哥,龙家海老师。他有点像周星驰电影《大话西游》里面的唐僧,有些絮絮叨叨的,爱用苗话骂学生笨伯。他用苗话表达言简意赅,但是我从汉语庞大的词汇库中竟然找不出一个贴切的形容词加以描述;几乎班上所有的学生都被他用他那独特的评语批评过。我的一生当中,只听过我们这位二年级班主任使用过这句带有侮辱色彩的评语,再也没有从第二个人嘴里听说过,因此我印象特别深刻。上二年级后,我们便搬去新学校了。新学校坐落在大山的背面,这座大山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与另外几条山脉将村寨合围起来,形成了四面固若金汤的城墙。新学校远离村子的喧嚣与纷扰,放眼望去,前面是一片朦胧、辽阔、黛青色的山峦与江河——那是清水江的支流,乌下江。此地读书风景宜人。新学校的周遭长着许多古老、高大、枝繁叶茂的风景树,一条僻静的林间小径从树荫底下穿过,风景树高高的枝桠上,有一些大鸟在上面筑巢,那些鸟巢看上去非常之大,也许是老鹰的巢穴。荆棘丛间,不时传来山雀、杜鹃、鸫鸟的啁啾声。多少个寒暑,我们的脚步在林间小径上叩响,伴随着童年的欢乐与惆怅。许多年以后,旧学校被拆除,新学校被改造成一所孤零零的敬老院。在旧学校的原址上,又建起一幢气派、砖瓦结构的新新学校。风水轮流转,如今又回归原地。看来真是一块难以割舍的风水宝地啊!然而,我注定命运多厄,在新学校里我遇到了另一个更加可恶、难缠的小魔头。他是邻村乌沙的一个小男孩,身体壮实,粗野傲慢,爱欺负人。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不知道为什么、从何时开始,他便盯上我了,只要一逮到机会,他就过来推搡我,侮辱我,揍骂我。有时我在上学路上遇见他和一群乌沙的学生走在一起,他会走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说一些骂人的下流话,然后将我推倒在路边,其他乌沙的学生则冷眼旁观,既不参与,也不劝阻。有时在课间,只要我在教室外面玩耍,他就会找到我,拽着我来到教室后面阴暗、无人的角落里,或者小树林里,羞辱或痛揍我一顿。有段时间,课间我不敢走出教室门口,我知道他正在外面等着我,只有在教室里才是安全的,他还不敢在教室里面胡作非为,只要有其他同学在,即使没有人敢出头帮我,但他们会成为我的证人,会为被侮辱的人出庭供证。而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我只能忍辱含垢,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我没有试图向老师、大人们求救,对于孩子之间的事,根据我对大人们的观察与了解,他们不会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至于老师又能怎么样?我能指望老师还我一个公道吗?老师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各打五十大板,最终不了了之。事后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我心怀怨恨,却从来不实施报复。这种仇恨与日俱增,渐渐淹没我、吞噬我。我永远都记得这样一位可憎的同学。我在心里面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地诅咒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诅咒应验了。这个小恶棍,大概读到小学三年级时,便主动退学,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同学当中,还有个别奇怪的家伙,他的模样根本不像个小学生,已经长大成人了,站立在我们这群小孩子中间,就像长在稻田间的稗草一样突兀、怪异。我的同桌便是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长着一头稻草一样蓬乱的头发,两只骨碌乱转的眼珠,饱满的厚嘴唇上面长着细密、旺盛的绒毛。不知道老师出于何种考虑,竟然将他安排在第一排,他那结实、宽阔的脊背像座巍峨的大山一样,遮住了后排同学眺望黑板的目光,他的双肘往课桌上一支,便几乎霸占了整张课桌。我只能吊着半边膀子,像只孱弱的小鸡仔似的,可怜巴巴地坐在这只强壮的、已经开始打鸣的雄鸡的身边。同桌外号“老一”,是个“留级大王”,倘若不是因为一年级的老师已经受够了他、不得不用“教鞭”将他驱逐至二年级,恐怕他还打算继续在一年级称王称霸呢。上学读书于他犹如受苦刑一般煎熬难耐。后来他终于逃离了这个令他感到格格不入、痛苦不堪、充满挫败感的地方,去成为一个成年人,做成年人应该做的事情,承担成年人应该承担的责任,去干活、挣钱、娶妻、生子……
在那个懵懂无知、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于所有人类情感中最为普遍与甜蜜、为古往今来的诗人咏颂的男女之情虽未曾领略,但平日里已有目染耳濡,未免感到无比神秘、敏感、好奇与憧憬。不知因何而起,竟有人无中生有地捏造谣言,声称班上的一个女生是我的相好。那时我觉得这个莫须有的谣言对于我的名声是一种极大的伤害与侮辱,让我感到十分羞愧、难堪和懊恼。然而我愈是反对与辩解,人们愈加揶揄我。那种可笑的虚构出来的暧昧关系,一旦形成与播散开了,任何“辟谣”的努力,都注定要付之东流。只要我和这位女同学同时出现,同学们便大声起哄,齐喊我和那位女生的名字。彼时,不是那个女生一脸羞赧地跑开,便是我忿忿不平地独自离去。而我真正的心仪对象,是另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她家境优渥,身材匀称,美丽端庄,是一个真正的淑女、公认的美人儿……我背负如此污名,又该如何向自己思慕的美人倾诉衷肠?……
到了四年级,班主任是姜定森老师。他蓄着两撇黑色的唇髭、眼神犀利、高视阔步、不怒自威,有一种严肃、不可侵犯的威仪。他对学生要求十分严苛,非常注重培养学生的情感、智力及兴趣爱好。他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老师,他让我喜欢上了语文这门课程。尽管他的外表冷峻、严厉,但内心却十分细腻、观察入微,深刻洞察学生的心理与思想。他很少使用伤害学生自尊心的语言暴力,而是以他犀利的眼神进行批评。你在教室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犹如金刚怒目,一个眼神便令上课开小差的学生噤若寒蝉了。因此,我们对他感到既尊敬又害怕。
几乎所有在乡村里长大的孩子的父母们,平时都不太关心或者干涉孩子的学习,他们将自己的孩子交付给学校和老师以后,便听天由命——孩子的命——如果孩子是一块读书的料,他自然应该懂得努力读书,否则,迟早都要去学坏、去堕落、去流浪,老天爷都拦不住。孩子读书的整个过程,他们极少参与,从不监督、检查孩子的功课——那是孩子自个儿的事情。除非孩子在学校闯了祸,惊动到父母,他们才不得不露面。大多数时候,与孩子学习有关的话题都不会出现在他们的日常交谈当中。只有极少数情况下,他们才会忧心孩子的未来。
我读到五年级的时候,家长们合计着将来让自己的孩子去另外一个镇子的中学读初中。似乎因为那所学校的教学质量和名声更好一些。这所学校,便是我在《我的中学时代(上)》里写到的启蒙中学。但是我们所在的村寨并不属于启蒙镇的行政辖区范围,按照规定,我们不会被启蒙中学录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先转学到启蒙小学读六年级,再以启蒙小学毕业生的资格,考入启蒙中学。于是我们班的五个同学,一起转学到启蒙小学去读六年级。
启蒙镇距离我们的村寨大约二十多里路。以前,只有圩日,我们才有机会去镇里。现在,我们要去镇子里念书,并且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镇上,远远地离开了家和父母,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三、四年,这是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但更没有想到的是,从此以后,我离故乡和父母一次比一次更远了,这一次是去镇里,后来是县城,再后来是省城,最后是从西南部寂寞的小山城来到东南部繁华的滨海之都。——我们需要徒步穿越大山逶迤的山岭与幽深的谷地,爬山涉水,才抵达目的地。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严寒酷暑,我们都坚持走这一条平凡但并不平坦的道路——这条个人的、艰辛的未来之路——就像去完成我们生命中的一个任务一样。
启蒙小学在启蒙中学的对岸,中间隔着一道清清浅浅的水坝。启蒙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是一位白净、微胖的男老师,姓蔡,眼睛细眯,头发卷曲,说话像只唧唧啾啾的公画眉。启蒙镇所在地是一个侗族聚居地,班上大多数同学操着一口既难听又难懂的侗话。我仿佛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鸟国里,迷失在语言的江河中。任何一门语言的学习,通常都是从那些最下流的、骂人的话开始的,尽管我在启蒙镇生活过数年,但是对于侗话,我至今仍然记得住的是我最初学会的那几句下流话。当然,即使你不会说侗话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通过“客话”交谈,这是一种有别于民族语言、具有本地特色的方言,其发音不同于普通话,但类似于普通话的通用语言。那是噩梦般的学生时代。我们就像几只羽毛尚未长齐的雏鸡一样,突然被从受到亲情的呵护与照顾的家庭生活中抛到这个人情世事复杂、险恶的外部世界,过早地品尝贫穷与孤独的滋味,经受人性堕落的诱惑,竟然没有在人生道路上自我毁灭,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慢慢地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