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早在念完高一的那个暑假里,就去过一次观澜了,是跟姑妈同去的。那是二零零五年,姑妈将小加工厂从龙岗搬迁至观澜镇牛湖村。
那个夏天去观澜,并非去厂里打暑假工,而是去看管表弟——即将升入小学三年级的表弟,假期里失去了学校管束,整日在厂区里放荡如野马,姑妈没有时间看管,便不远千里把我接了过来。
姑妈的厂里只有十来名工人,大概因为人手不够,经常加班赶货,那个假期里的头一个月,几乎天天如此。姑妈姑父对工人很大方,晚上加班到十点,便会请工人一起去吃夜宵。每次去,还会带上我和表弟。
那晚第一次去的时候,本是不想去的,因为根本就不饿。冰箱里、茶几上,不缺水果和零食,想吃什么拿什么,如同孙悟空进了蟠桃园一般逍遥自在,外面的什么砂锅粥自然就不稀罕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特别嘴馋,甜的、咸的从不挑剔。姑妈唯恐我有所顾忌,每天出门的时候总要交待,让我多吃水果。姑妈并不只是将客气停留在语言的层面,傍晚回来,总不忘买上一大袋。冰箱里早前买的还没吃完,她乐此不疲地做了调换,然后洗净、装盘。有好几次我说要帮忙,姑妈却唯恐耽误了我学习,让我赶紧去看书。洗完水果,姑妈才去做饭。
看着姑妈忙来忙去的身影,那时候浑浑噩噩的我也感受到了这份疼爱,心有愧疚,便活泼不起来。每见姑妈回来,赶紧拿本练习题集,规规矩矩坐在客厅的书桌前。表弟是个有样学样的孩子,他见我如此这般,便将我带下来的英语课本捧在手上。他能完整地读出一个短句吗?应该还做不到,那时他只学会了几个简单的单词,但表弟却看得津津有味。
表弟还小,自然不会为了讨取姑妈的欢心而故意如此,相信他是真的入迷了。我反而是装腔作势的。极为担心姑妈会看穿我的伎俩,如芒在背,惴惴不安。
好在吃过晚饭后,姑妈和姑父一同返回车间去了,屋里没有其他人,便是我和表弟的天下。藏在行李箱中的小说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手中,顺手扯过沙发上的靠垫当了枕头,选择最舒服的姿势侧身躺着,一边吃零食一边看小说,觉得享受极了。在此之前,味蕾从未感受到这么多新奇的滋味。罪过,等回到学校才发现胖了十几斤。
总的说来,那时候我和表弟还是蛮投缘的。表弟识字不多,限制了自己阅读,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伸直了小脖子凑过来,要我讲故事给他听。哪有那么多的故事讲?我便选了书上的几段文字念给他听,也不知表弟能不能听懂,但他却可以将一个聆听的坐姿保持很长时间——这是他让我非常佩服的地方。
那晚姑父让我去吃夜宵时,正看着一本当时畅销的言情小说。书中关于热恋情节的描写,对没有任何爱情经历的我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盼着通宵读完才过瘾。那天定是看得入迷了,都不知道姑父是何时站在身旁的。
一听要去吃夜宵,表弟倒是反应迅速,胡乱将手中的零食扔在桌上,穿上拖鞋便跑到了楼梯口。他也不要他爸爸领着,急忙招呼我过去,拉着我便出发了。我的脚上同样穿着拖鞋,上身是一件蓝色汗衫,下面是一条齐膝短裤,完全是去海边溜达的装束,仓促出门后才发觉太随意了。好在夜宵店离得不远,出了厂门右转走到路口,挨着西环路的第一家店铺便是。小家伙轻车路熟,在店外找了张最大的圆桌,兀自先坐在椅子上了。
那晚夜宵店里客人不多,厂里工人都还没到,稀稀落落没几个人。起初我曾担心小家伙是否带错了地方。左顾右盼之际,店里的一位女孩过来招呼我们,表弟一见便欢喜地称呼她姐姐。看来没错,小家伙都与她这么熟,应该是常来这里的。
那位姐姐转过来帮我也倒了茶。按说应该效仿表弟向她问好的,毕竟是初次到来,羞于开口,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她并没有停留多久,与表弟玩闹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看得出来她也很喜欢胖乎乎的表弟,亲吻了他圆溜溜的额头方才离去。
未曾想到她会如此亲昵地对待表弟,距离是这么近,让我清晰听到了亲吻的声音。那么细腻,那么温柔,让人觉得表达怜爱最好的方式也莫过如此了。她转身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上浮动着隐隐的笑意。我忍不住向她挥了挥手,自我感觉与她已经很熟了。
待她走回店里后才记起来,刚刚随她而来的那阵香气也是倍感亲切的。那是近似于白玉兰盛开的气息。校园的围墙边种有一排,不过花期大概在五月。玉兰花的香气在静夜里更是浓郁,仿佛带着夜露的湿润,沁人心脾。我初时曾以为是某种香气相近的花儿开了,四周打量一圈,灯光照射到的边界只看到一排细叶榕。
她手里托着圆形的菜盘,从店里走出来,轻盈绕过两张餐桌给我们上了两碟凉菜。
“飘飘然,如御风而行……”
那本是停留在那本言情书上的一段描写,我从来没有刻意去记忆,却偏偏在此刻浮现在脑海中,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我应该礼貌地表达感谢的,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放下凉菜便匆匆返回店里去了。只有那缕芳香停留了片刻,最终亦随着飘远。
南方的夏天最是闷热,太阳落山已过三个小时了,暑气仍未消散,即便坐在露天的圆桌旁,后背的汗水依旧急切地冒了出来。可忙碌的她还是那么轻快的样子,未见休息,也未见擦汗,难道她不怕热吗?
趁她上菜的间隙里,偷偷观察过了:她大概长我四五岁的样子,留着齐眉的刘海儿,细眉细眼,笑起来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当她在对面调试电风扇的时候,我们有了对视的机会。她的目光越过相隔的空间打量过来,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看到另一个陌生人的随意。我渴望与她像相熟的朋友一样相视而笑,然而没有,她将目光匆匆收回,专心致志的调试风扇去了。
也许她在忙吧。
终究还是觉得受了些冷落,我回过头来看着表弟,实则想让飘浮的目光保持体面地落下来。表弟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便想为他续些茶水。
为一个一次性饮水杯注满茶水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三秒钟,也许一眨眼工夫便完成了。可我却在这片刻的时间里走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茶水从杯中溢了出来,斜着流过了油光可鉴的桌面,最终从我座位右侧的边缘流淌下来。我却全然不知。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如果这壶新提上来的茶水直接流向了表弟的座位,然后烫到表弟的脚背上,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还好那天的茶水仿佛通了灵性,为我避免了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只有些许水珠溅落到我的脚背上。尽管如此,那一阵刺痛还是让我从靠背椅上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多么慌乱的行为,把旁边的表弟吓了一跳!
邻桌那张不幸被我碰到的木椅,椅脚与地面产生摩擦,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响声后,才决定向后面倒去。“啪”的一声脆响,倒在了水泥地面上。我目睹了木椅倒下去的整个过程,却未能制止,只是提着茶壶木偶一般僵直地站立着。我意识到已经失态了——就这么尴尬地在人前毛手毛脚地失态了!
我知道,当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古怪而笨拙,在场的人如果看到,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也掩了面,但眉目之间的笑意是隐藏不住的,我知道她定是在偷笑。
她侧过脸去,小声问表弟,我是干什么的。
表弟并未懂得配合她悄声说话,反而声音响亮地说:
“那是我表哥,妈妈说表哥去年考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很了不起的。”
真不枉这几天一直陪着表弟玩,竟然知道往我脸上贴金了,而且还是这么及时,真是一个乖巧的孩子。我扶起那张让我出尽洋相的椅子,好在没有摔坏;地上的茶水已经流进了低处的排水沟里,也无需处理……看来我可以重新坐下了。我带着赞许的目光望向表弟,想着要夸奖他的。
刚好,正迎上她投来的目光。
她的脸上还洋溢着笑容,眼神里却并不是笑话的意味,那是一种赞赏的目光吗?可惜来不及确认,仿佛划过夜空的两道流星,彼此的光亮曾有过交会,只一瞬间却又匆匆错开,然后各自寻找自己的方向——我回过头,看着桌上的茶杯;她转过脸,去逗表弟。
这时候她的声音明显大起来,问表弟:“今晚想吃什么呢?”
我终究被她的声音所吸引,循声望了过去。
那天她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圆领衫,衬得脸儿愈发显得白净。都怪那晚的月色太美,当她俯身在表弟耳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月光沿着她白皙的颈部往下流淌。虽然那只是一道不可触摸的光影,却有着如水一般的质感,越过颈部,越过她红色细绳挂着的吊坠,直到胸口处才停了下来。胸前那道浅浅的沟儿是月色留下的暗影,还是真实存在?可惜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大概月儿不愿接受我真诚的赞美,竟然在这会儿悄悄隐去了。
多年后,每当独坐月下之时,总会忍不住想起那晚的情景,一遍一遍去确认当时有幸得见的美,它们在记忆里已经变得真假难辨,却又好似近在眼前。
当月儿再次将清辉洒满大地时,她已忙着招呼邻桌去了,只剩那排细叶榕还沐浴在月色中。沿着树梢往上,我看到了那轮满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中,如井中的薄冰,如窗台的明镜,那么静谧,那么安详!之前无数次仰望的那些星光熠熠的夜空,都不及当晚的月儿美。
我必须承认,那个即将升入高二的学生,第一次因为美而感到羞愧,而感到坐立不安,只要低下头来,便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却又担心她因此而获悉了心底的秘密。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佯装无所事事地望向路口,实则是为了掩饰正在留意倾听她说些什么的行为。
她的声音像什么呢?我却无法准确地形容上来——那是很特别的,有着阳光一般透亮的音色,又仿佛山谷间流淌着清澈的溪流。不管她说些什么内容,都觉得很有意义,都想听清楚。
厂里的工人一起从路口走了过来,他们带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在大声说话……各种声音交织如飞扬的尘土,无情淹没了她说话的声音,甚至不能确定她走动的方位,可就是不敢再转头看看。
一直等到散席时她来收拾桌子,才偷偷瞄了一眼,却只是见到扎着马尾和白色圆领衫的背影。垂顺的秀发随着走动的步伐而在雪白的圆领衫上左右晃动,如同垂柳摇晃于清澈的水面。她的步伐太快了,用脚底生风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如果披散着秀发,黑亮的发丝定会随风飘动起来。她最终走进了店里的内间,隔了一层门帘已经看不见。好在已将她的背影保存了下来,保存于脑海中,变成了一幅黑白分明的图画。
这样的一幅画面在此后的许多年里牢牢占据着我的记忆,只要相似的身影一经出现,就会想起她来。回到校园后更是常见。那时候女生们总是以身着同一款衣衫为荣,她们三五结队招摇地走过学校操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反正觉得不及她美。
往后多去吃了几次夜宵,慢慢就放开了,开始敢看着她忙来忙去。有时候她也知道我正望着她,却也并未生气,不同班里那些自诩仙女下凡的女生,冷不防便要冒出一句: